南方的姑娘
胡馨媚 发表于 2024-04-28 01:23:17 阅读次数: 1007316村里来了位南方的姑娘。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位:一位小姑娘和她的娘亲,租住在朱婆子家的西屋里头。
像所有好奇的人一样,我和芦苇跑去看,却只看到她的娘亲,在屋里收拾着东西。这女人穿着棉布裙,长度及膝,淡淡的青色,像盛夏山里疯长的野草,穿在她身上却只有一种服贴之感。
“南蛮女人,衣服倒是蛮会穿。”说话的是芦苇,南方女人和芦苇的娘一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村里女人哪个皮肤白?没有!都是黑黝黝的。芦苇娘的皮肤又黑又皱,像干巴巴的老树皮。她也就三十多岁,但看上去就是棵快渴死的老树,树枝上的叶子,干枯而焦黄,一捏就碎成粉末。
“你们在看什么!”
仿佛身后的一声炸雷,我和芦苇都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是那个南方姑娘,扎着两个复杂的小辫,歪着头,盯着我们。她不瘦,应该算得上有些胖,相貌并不出众,就是脸白,脸白的人都可以算好看吧。
我和芦苇指了指门口的那棵小树苗:“这个。”
“这是无花果树,你们这儿没有的,从南方带来的,现在是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呀,她就会长出无花果来,知道无花果吗?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哟!对了,我叫青青,何青青。”
南方的姑娘甩了甩两条长辫子,爽朗地笑出声来。她的声音清澈明亮,语调也和村里人大为不同,倒有些像学校里的女老师。
“我是黑娃儿,他是芦苇儿。”
我和芦苇看了看那棵神奇的树苗,又一齐看何青青。
何青青伸出她白白的手臂——活脱脱脆生生的一条藕!没吃过藕的我也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握握手,我们就是好朋友啦!”何青青咯咯地笑起来,举她那只“白藕”,在我们眼前晃了晃。
她太热情了,以致于我和芦苇狼狈地逃走。耳边的风呼啦啦地鬼叫,何青青的话音儿还飘了过来:
“哎!黑娃!芦苇!你们别跑啊!哎……”
我和芦苇跑了很久,确信何青青没有追上来,才停下脚步。我急速地呼吸着,满头大汗,芦苇也是,我们喘了半天气,芦苇才断断续续说:“我……以前……听我姥姥说……南蛮女人……都很浪。”
“只是握个手……哪里会过份。”
芦苇打了一下我的手,我“嗷”地跳起来,再看手已经是红通通的了:
“凭什么打我!”
“呸。”芦苇吐了口唾沫,“我是想让你清醒,你忘记了,娘说过,男人摸女人手,女人会怀孕。”
“骗人,你天天摸你娘手,你娘咋没怀孕?”
“这……这不一样!”
“你不是男的,你娘不是女的?”
我同芦苇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商讨之后我们得出了一致结论:“男人摸女人的手,女人不会怀孕。”于是我们一致决定去找何青青,先道歉,再握手交朋友。
但是待我们到朱婆子家时,西屋的门紧闭着。
“干啥哟!快滚回家吃饭!”朱婆子没好气地赶我们,我和芦苇很有礼貌向她道了歉,乖乖地走了。这还真是破天荒,要不是看在何青青住她家,以后要来找她玩,这个古怪老娘们家的窗玻璃明早准会烂。
匆匆告别,回到家时俨然已傍晚,饭刚刚做好,娘忙着洗衣服,没工夫搭理我,就吼了句:“收拾下书包儿,明早上学忘了?”
逛荡了一天的我终于也疲倦了,早早上了炕。伴着娘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搓衣声,迷迷糊糊抱着毛毯入睡了。夜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第二天上学,我和芦苇正坐在座位上聊天,我告诉芦苇,我梦见了何青青,她和我们一起上学。芦苇拧了我一把:“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老天作证,芦苇的话都是不可信的,他话刚说完,何青青就进了教室。她跟在老师后面,怯怯地抬起头,瞅见我们俩,就快活地眨了下眼。
“这位是何青青,从南方来,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大家要多帮助新同学。”
芦苇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们带头鼓起掌来,也有些人附和,但稀稀拉拉,似和不成泥的散沙。
何青青笑了笑,向大家鞠了一躬:“请大家指教。”她说起话来比初见她时更甜,不带一点鼻音,白白的脸上跳出两个笑涡。
老师让她和坐我后边的铁牛一桌,她轻快地从我桌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吹开我额前刘海,传来一阵淡淡的香。
我听见她悄声说:“铁牛同学,你好。”
铁牛闷着声哼了一句算是回应。
芦苇转头去瞄了一眼,转回头来满是妒嫉地对我说:“何青青的书包好看哟!”于是我也回头去看,书包外是绸布,淡蓝的上面绣了朵活灵活现的莲花。嗬,这莲花还有颜色变化呢!底部是紫色,花瓣是粉白,花尖儿是白色,美极啦!弄得我的心像是有虫子在爬,痒痒地,也希望自己的娘同南方女人样心灵手巧。
何青青很得语文老师的喜欢,每学一篇课文,她都让何青青朗读一遍,何青青边读,她还边点头,像在塘边的鸭子,要一头扎进水里似的。
她身旁的铁牛满不在乎地哼了一下。铁牛家有钱,他爹有两个老婆,一个是铁牛他妈,一个是一位南方女人,那个女人不像何青青的娘一样朴素,十分张扬,出门都要戴着他爹给的金耳环金戒指,好像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似得。扭着个屁股,一双眼眨得是叫别人心花怒放,浮想连翩。但现在在铁牛爹身边的,只剩下这个娘,铁牛亲娘去哪了?不知道,有人说是气跑了,有人说上吊死了,反正各种说法都有。铁牛爹脸皮也厚,也不管这些流言蜚语。但铁牛就不一样,他讨厌南方,讨厌南方人。每当要学写南方的课文,他不读,他拒绝上课。现在他对何青青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去,
我们都为何青青捏了把汗。
一连几天过去,铁牛倒没什么动静,但何青青的处境也不妙。班上那群小女人明明嫉妒她的漂亮书包,嫉妒她的声音,嫉妒她的白嫩皮肤。却还要装出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何青青不介意。帮这位削支铅笔,送那位一块橡皮。可人家领了她的东西不领她的情。看样子仍不把她当朋友,但看在她讨巧,小女人们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
上体育课,除了跑步就是玩球。男孩和女孩们分别分到一个。操场不大,除了烂泥地就是破球筐。我们自然是到那个烂球筐投球玩,女孩就只能传球玩。小女人们让何青青负责捡球,费劲的很,她们在后边喊:“何青青你快点!捡个球也那么慢!”
“真是的,屁股还撅个老高!”一个娇嗔的声音,大声,响亮。我们把目光嗖地转向小女人们,她们“咯咯咯”地笑起来,而何青青正抱着球,气喘吁吁地跑来。
“哎哟,看她这么累,让她来传会球,琳子去捡球去。”依旧是那个娇嗔声,声音的主人是朱萍,小女人们的统领。
原以为何青青能好好玩会儿了,但才过几分钟,我们听见了她的尖叫。待反应过来,只见何青青已跌坐在地上,球在她身边跳跃,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她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没有流泪,没有表情,连“哼”都没哼一下,捡起身边的球,向朱萍砸去。
“嘤”小女人们鸟雀般四散逃开。
球没有砸中什么,因为她砸的时候根本没有用力。
她冷冷地看着那些小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放学后我请芦苇和何青青吃烧饼,何青青的脸色似乎好了些,说起话来笑着,但那笑怎么看都有些牵强。
“我说何青青,别和那些人计较,以后和我们玩呗!别理她们。”芦苇拍拍我的肩膀。
何青青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烧饼,说:“我娘让我和每个同学处好关系。”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弄得她们以为你好欺负。”
“就是啊,那些人都不是好种!”
何青青两手分别铰着书包带,把头低了下去,快步地跑了起来,消失在街角。
我想去追,被芦苇拦住了。
“让她自己想想。”
我知道,何青青心地太善良。
后来,何青青照常来了学校,她还是那样带着很多稀奇的东西来,左给一个右送一个。那帮小女人似乎也心生愧疚,开始搭理搭理她了。其中数那天捡球的玲子和她玩的好。现在她放学都不怎么和我们一起,而是跟着玲子,两人叽叽喳喳好不快活。
盛夏来临了,似乎一切都在好转。但在一节语文课后,发生了变故。
那节语文课我们学习的是胡适先生的《我的母亲》,课前,老师依照惯例让何青青来朗读。
“。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何青青朗读的时候重点强调了“九年”、“十四岁”、“二十多年”这样的时间长度的词,而我胡适先生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我转过头去看铁牛,他的脸铁青铁青的,咬着嘴唇,捏着拳头还发着抖。这篇《我的母亲》触了他的忌,他发现我在看他,从桌下想踢了我一脚,却踢到了芦苇的凳子。凳子“咯噔”地响了一下,老师看了芦苇一眼:“卢伟!你又搞什么鬼?”
“没什么······没什么······”芦苇摆了摆手。
“老师,是铁牛。他踢卢伟的凳子!”是何青青脆生生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紧:傻何青青!你干嘛偏戳人家死穴呢?
“王铁牛,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有刀子般的目光在背上狠狠地剜过。
果不出其然,铁牛当天没有发作,但仇总是要报的。一个星期后,何青青的整个书包都被墨水泼的乌黑,还散发这一股尿骚味。
这次何青青哭了,她说:“这是我娘给我缝的,娘······”
我和芦苇安慰她:“没事,我拿回去帮你洗。我娘的洗衣服洗的可好了,比洗衣服店洗的还好。”
芦苇说:“你回去叫你娘再给你缝一个呗!”
何青青哭的更厉害了,“哇啦哇啦”地同刚出生的小孩子没有嘛子区别,她边哭边吼:“谁说······谁说那是我娘啦······那是我的姨姨·····是我娘的姐姐······我娘,我娘······”她说岔了气,一个劲地咳嗽着。
铁牛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铁牛一定不知道何青青没有娘这件事。不然,不然他一定不会这样做。
芦苇首先冲了上去,把铁牛扑倒在地。芦苇很瘦,但铁牛却被他那有钱的老爹养的十分壮实。他从地上爬起来,抱住芦苇的肩膀就拿他往窗玻璃上撞。我也冲了过去,拖住铁牛,铁牛一只胳膊肘向后一顶,我就摔倒在地。
“哗!叮叮哐哐······”我感到脸上有好多小石子在跳动着,铁牛才洋气呢,财大气粗的明明是他······我听见何青青在哭喊着:“芦苇,黑娃······”我很想起身来应她一声,但我的脑袋太过于沉重,抬不起来。“哒哒哒”我听见了老师的高跟鞋声,或许是校长的皮鞋声吧,他的皮鞋也是有跟的,我爸一直想要一双那样的皮鞋······脸上好疼,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恍惚之中我听见芦苇的叫声,我又努力地爬起来,突然听见身边一声闷响,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吧······“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了,像锥子一样敲击着我的脑袋。脑袋好痛,好痛······
“何青青,铁牛他不会再欺负你了!”
我突然发觉自己有了力气,脑袋好像也不太疼了。猛地爬起来,头顶怎么不是教室黑乎乎的天花板?芦苇在哪?铁牛呢?碎玻璃渣子呢?被人扫掉了?校长和老师们呢?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白的,一切是白的。
“没事了,没事了。”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看了看隔壁病床的芦苇,他也看着我。我像芦苇挤了挤眼睛。他似乎笑了笑,随即嘴角向下一抽,眼睛就红了。
娘摸了摸我的手,我想起我们同何青青的初见,芦苇紧张地告诉我:“男人摸女人的手,女人会怀孕啊!”
“对了,那个小姑娘走的时候给了我一袋果子,拿出来大家尝尝。”黑黑的芦苇娘提出一个袋子来,手忙脚乱地拿东西。
“哟,这是无花果啊,这个东西很好的,我们这很少有!”
“是吗,她还说那棵树还在朱婆子家的院子里!”
我看见芦苇侧过了身,他一定是在流泪了。我用被子蒙住头,像何青青被小女人们欺负一样,咬着嘴唇,不说话。
“洗好了,洗好了。快吃吧!”芦苇娘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出去又从房里进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芦苇依旧背对着我们,似乎睡着了。我把无花果捧在手心里头,舍不得吃。
“吃吧,吃吧。青青的一片心意。”
我忍不住流下了泪。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和芦苇伤好之后,铁牛分别到我们两家都道了歉。芦苇说起这件事,还为何青青打抱不平:“嗬,人家青青都走了,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有什么用啊。”
我和芦苇天天去朱婆子的院里看那棵无花果树。朱婆子不再是那么不可理喻,变得和和气气的。无花果树没有再长出果子来。到了来年春天它应该就会开始长了吧?下一个夏天,它就能有新的果子了吧?
每当我和芦苇看着无花果树时,都会想起何青青,这个在我们生命里中来了又还的姑娘,这个接触不多的但彼此都视为真心朋友的姑娘。
我总是幻想她再度回来的样子。
但一年又一年,村里再也没有来一个南方人。而那棵无花果树,却在我和芦苇的守护下一年又一年地长出一个个果子。
记忆亘古不变,而且永恒。
我和芦苇渐渐长大,从没有忘记。
“这是无花果树,你们这儿没有的,从南方带来的,哈哈,现在是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呀,她就会长出无花果来,知道无花果吗?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哟!对了,我叫青青,何青青。”
南方的姑娘甩了甩两条长辫子,爽朗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