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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Spril 发表于  2024-04-28 03:17:03   阅读次数:  1011272

我想要一个名字。


我七岁的时候。

有一天我站在田垄上眺望。六月,嚷闹喧嚣,麦浪翻滚,连同田野,直到天涯。

“小伢儿!”

我听见母亲在叫我。

其实她也算不上叫我。村里的其他女人都这么叫自己家的孩子,就像我和其他孩子一样,都管自己的母亲叫“阿妈”。

但我没在这附近看见别的孩子。不是叫我又是在叫谁呢?

我的阿妈只是我的阿妈,小伢儿也只是我。

我赶忙丢下手里的麦秆,飞快地跑到母亲身边。

母亲正忙着哄阿弟。她一只胳膊托住阿弟,一只手在他背上温柔地拍啊拍,嘴里轻哼着舒缓的小曲儿。

一见我,母亲的目光便上下打量,最后落在我泥泞的裤腿上。她皱了皱眉,嗔怪道:“又去哪儿了?你看看你,多不像样!”

“阿妈,怎么了?”

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侧过身子,向我指了指面前的墓碑:“呐,都摆好了,你快来给你爷爷上柱香——就剩你了。”

我撇了撇嘴,心想着,怎么可能就剩我了呢?阿弟肯定也没给他爷爷上过香呢,大人们就会骗人。就像阿妈总说家里没糖了,但每次家里来客人,她又会捧出一大罐来,还说:“我们家小伢儿啊,就不爱吃糖呢。”然后客人就会说:“哎呀呀,还是你们家的懂事啊。”阿妈的脸上挂着矜持又喜不自禁的表情,笑得比我还别扭:“哪里哪里啊。”

——其实我知道那些客人们说的都不是真的。其实阿妈最喜欢听客人们说那样的假话。每次客人走后她又会把糖收起来,絮絮叨叨地和阿爸抱怨。其实我很喜欢吃糖。

我拈起一炷香,像被风吹倒的麦秆一样弯下腰去,向孤零零的石碑作了一个揖。抬起眼来。

“阿妈,为什么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

母亲这时候换了一个姿势抱阿弟,又伸手去拢了拢阿弟的衣领,不紧不慢地:“因为你还小啊。”

又是骗人的话。

我一脚踢开一旁的一块石子,气鼓鼓地去找父亲了。

阿弟明明比我还小呢,可那上面,分明的,不是阿弟的名字么!

母亲又在骗我呢!

我找到父亲,开门见山地问道:

“阿爸,为什么爷爷的墓碑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呢?”

父亲伸出手来摩挲着我的脑袋,心平气和道:

“因为你是女孩儿嘛。你看,那上面也没有姑姑的名字,不是吗?”

我沮丧地垂下头,但仍是不服气地,嗫嚅着:“……可那上面也有葵姊姊的名字啊……”

“那是因为你辉叔只有一个葵姊姊嘛。”

那是因为你和葵姊姊不一样啊。

因为你有阿弟啊。

父亲一定是想这么说的。他总说:“你看,你比葵姊姊多了一个阿弟。等到葵姊姊出嫁了,她就不能照顾辉叔了。但是阿弟会代替你照顾阿爸阿妈的,等你以后出嫁了,也不用担心我们了。”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和阿弟才是永远的亲人。我站在田野上,望着他们影子一点点被拉长,而我的影子,一点点被刺眼的太阳光吞没。

——要是没有阿弟,那该多好。我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想法。

我又仰起脸,梗着脖子,迎上父亲的目光:“那,以后你和阿妈的墓碑上,也只有阿弟的名字么?”

父亲含蓄地笑着,又按了按我的脑袋:“怎么会呢?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名字的。”

父亲眼角的皱纹就像田野上的麦浪,一片片荡漾开去,沉甸甸的,覆盖住我的眼睛。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他说,我的名字一定不会被忘记。

只要一块墓碑。一块刻上我名字的墓碑。

只要,父亲或者母亲去世。

只要,有人死去。


阿弟渐渐地长大了。

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和他分享一个名字了。

母亲唤“小伢儿”的时候,我再也不能确定她是叫我,还是叫阿弟——因为这时候阿弟总会比我先一个跑到母亲身边。他会把母亲逗得咯咯笑。等到我再过去,母亲就强忍着笑说:“啊,没事了没事了。”

啊,没事。

多么轻而易举的一句话。

就像溺水的人,渐渐地失去了力气以后,就会浮到水面。水是那么轻柔地托着他,上下起伏的水波一阵阵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可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阿弟。

他是后来者。

也是掠夺者。

他不知道自己从我这儿夺走了什么。

母亲也不知道。

上学的第一天,我坐在闷热嘈杂的教室里,听着老师一个个点名。母亲没有走,我瞥见她挤在一群差不多的人中间,趴在窗玻璃上看着我,好像在看鱼缸里的一条鱼。一道道窗栅栏把人们的脸隔开,我看他们也像看公园里的猴子。

“宋奕清。”

没有人应。

“宋奕清?”

那个长得像金丝猴似的中年女老师又喊了一遍,这次用的是上扬的腔调,表示试探、烦躁与警告。

“宋奕清!”

还是没有人应。教室里这下安静下来。一只只小果子狸大眼瞪小眼,似乎想要从彼此的脸上找出这个被人遗弃的名字的主人。

没有人来找我搭话,就像大人不喜欢和小孩子说话一样——那是因为他们语言不通。我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也像一只果子狸。

阿弟刚出生的时候,阿爸带我去医院里看他。躺在透明箱子里的他显得那么小,脸蛋也皱巴巴的,白的像脱水,仿佛一只蜷缩成一团的雪貂。等到阿弟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他就褪去了最初那一层用作伪饰的皮毛,眼睛一点点睁开,哭声越来越刺耳,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不饶人的牙齿……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像一只果子狸。而他还会长大——他迟早会变成一个大人的。那时候,他又会变成一只猴子,一只没有尾巴也喜欢抓耳挠腮的猴子。我真好奇一只果子狸是怎么可以变成一只猴子的。

“啪”的一声,女老师合上点名册,捋了捋自己新染的金发,清了清嗓子:“那么,人就是到齐了。现在开始上课……”

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没有被点到过名字。阿妈明明叮嘱过我,要在老师点到我的时候,喊一声“到”;如果我没做到的话,阿妈一定会生气的吧。可是我的名字去哪儿了呢?

我着急得哭了。

全班都转过头来看我。像是一群觅食的果子狸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你哭什么?”女老师走过来,蹲下身,把脸凑得很近,额前垂下来的金毛随着鼻息在我脸上打转,“你叫什么名字?”

“小伢儿……”

女人蹙眉。

“什么?”

“小伢儿。”

我重复了一边又一边。阿妈推门进来,挡在我的面前,一个劲地向老师赔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那天放学之后,阿妈和我说:“从今天起,你不叫小伢儿。你叫宋奕清。”

我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阿妈笑盈盈地和阿弟说着的,是什么事情呢?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们想要夺走我的名字。

他们成功了。

他们合谋从我的身上剜去我的名字。就像刚出锅的糖浆,做冰糖葫芦的手艺人带着笑,把手抬得高高的,把它浇下去——

鲜红的,湿漉漉的,还是滚烫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奔跑,最后气喘吁吁地倒在麦地里。

太阳一点点落下,像是一张摊开的大饼——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到时阿妈一定会来找我的。

我暗暗下定决心,要等阿妈露出焦急的神情,叫出我的名字时,我才肯从麦田中起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像往常一样,我们一起回家。

我刚要高兴起来,又想到阿弟这会儿也在外面玩呢。阿妈会先找到阿弟吧?我会不会,被永远地落在麦田里呢?

我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崎岖不平的麦地上。突出的小石子硌着我的背、我的手臂,毛茸茸的麦穗像一张编织得松散的网,透过它我看见那天漂亮的夕阳,沉沉的暮霭,云层如同金叶子一般交叠错落着。晚风吹拂稻田,传来海浪的声响。

沙,沙……

拖拉机的轰鸣声忽远忽近,又渐渐清晰。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倒扣过来的簸箕,靠近,再靠近要将我也装进去。

好想回家呀。但是我跑不动了。

我不想哭。我只是想找回我的名字。


“小伢儿!小伢儿!……”

这次又是在叫谁呢?


母亲有些憔悴了。

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啊想,怎么也想不出个原因来。所以只能待在母亲身边守着她。

餐桌上,大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阿弟已经不用母亲抱着了。他那一双贼溜溜的黑眼睛总是盯着肥肉转,一双筷子就像戏台上武生耍弄的红缨双戟,在盘里拨来搅去。

父亲最早离开,拿了一份报纸,坐到院中吃茶。但不知什么时候就抽起了烟。

母亲与我挨着坐。我的面前摆了一副碗筷,母亲不时地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越堆越高,像个小山似的。

当母亲又一次给我夹菜时,我连连摆手:“够啦,够啦,吃不下啦。”可母亲却像没听见似的,还要把肉放到我的碗里。那么一大碗的饭菜,最后只能统统倒掉。“唉,每次都是这样,浪费。”

母亲倚在墙上,盯着空空如也的饭碗,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放下报纸,瞥了一眼母亲,缓缓吐出一口烟,好像也在叹气。

第三年了。


母亲的脸色又变得红润了。她又开始笑了。

——因为我又添了一个妹妹。

母亲很高兴,逢人就说:“她和她阿姊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怎么会呢?

我就是我啊!

我在一旁喊出声来,表示抗议。

喜欢就是喜欢,忘记就是忘记。

人们总是把对一个人的记忆剥离下来,拆解成一块块拼图的碎片,再嵌进另一个人的形象中。为什么,不能坦白地说“我喜欢你,我也喜欢她”或者“我不喜欢你了,但我喜欢她”,而非要说“我喜欢她,因为她像你”呢?——多么虚伪啊!就像从前阿妈和客人彼此心照不宣说的话:假意把对方捧得高高的,佯装没有人注意到其实站在最高处的正是他们自己。

而我已经不能再向上攀登了。

我费劲地踮起脚尖,仰望着高处的他们,直到白云生处。我再看不见他们了。他们也看不见我了。

我的碗筷被收走。父亲搬来一把高脚椅,要放在我的座位处,这样母亲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照顾妹妹了。我只好默默蜷在餐桌一隅。

母亲没有坚持。她只是盯着我的椅子看了看,好像鉴宝师在看一件古董。

母亲也不要我了么?

或是说,忘记我?

忘记,比起漠视、仇视甚至死亡,也许更加可怕。

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只是被自己的亲人抛弃在了坟墓里;但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时,他就被全世界抛弃了。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拥挤又狭隘的世界,曾经也被这么一个人所分享。

——只有名字,能够证明人的存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将生前的过去和死后的未来衔接。

青草总会生长,孩子终将死去。后来的人们踩着繁茂的青草而来,会在一块石头上见到某个名字——它和墓石一般不朽。

不想被人们忘记,最好的办法就是,拥有一块墓碑。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

我又想起阿爸的话来——

只要,母亲死去,那么她的墓碑上就会有我的名字了。

这样,我就可以和母亲永远在一起了。

她就不会忘记我了。


我坐在母亲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她。

母亲的脸色煞白,失去血色的上嘴唇紧咬着下嘴唇。有时候她会突然地睁开眼睛,惊惶不安地四处张望,以便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人世间。

她总想为自己的劫后余生叹口气,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闷着一股气,又茫然地凝望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母亲的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视力似乎也不大好了。她总看不见我在她身边,有时候我叫她,她也别过脸去,盯着阳台上不知名的盆栽。

父亲不能为了母亲而辞去工作,阿弟成家后就搬了出去,妹妹也到外地上学去了——原本我才是那个要被早早流放的人。可是现在,母亲的身边,却只剩下我了。

这是不是我曾经所希求的呢?

为什么要留在母亲身边,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我只知道,我还没找回我的名字。我想,我的第一个名字,是母亲给的。她一定,一定,可以再给我一个名字吧。

我定定地望着母亲,一下子想起来了很多事情。

四岁的时候,母亲带我进城,去看公园里的猴子。我们站在围栏外,猴子蹲在围栏里。母亲突然说:“其实,城里的猴子和乡下的猴子也差不多。”

城里的人和乡下的人也差不多。

围栏里外的人和猴子也差不多。

我想。

八岁的时候,我进了学校。上学的第一天,母亲牵着我的手回家。她温暖的手掌把我牢牢地攥住。

就是在那一天,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牵着一个课堂上没有被点名的孩子,告诉她说:从今天起,那个没有人要的名字,就是你的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记不清了。

如果母亲会高兴的话,我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吧?

我欠身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偶然间触到她的手——

冰凉的。

我慌了,伸出手去,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一遍遍用自己的手心去蹭她的手。

可是,我的手也是冰凉的。

再也不会有人牵我回家了。


母亲死了。

母亲终于死了。


十一

母亲有了一块很漂亮的石碑。斑驳的花岗岩泛着幽森森的光泽,一深一浅地凿出一个个名字,再漆上朱红的颜料。鲜艳得耀眼。

立碑那天,我在母亲的墓前徘徊了好久。

女    男

奕 奕 奕

清 秀 平

我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心想:哪一个才是我呢?

石匠会不会刻错或者漏刻了呢?

是哪一个呢?

是“奕清”吧?

我喃喃着,将这个名字像糖块一样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回味了好几遍——好听得有些亲切:仿佛很久之前就听过一般。

一旁的孩子拉了拉父亲的衣摆,嚷道:

“爷爷,奕清是谁?为什么阿爸和姑姑的名字都是红色的,她的名字却是灰色的?”

“奕清也是你的姑姑哦。不过啊,她在你阿爸小时候就去世了。秀姑姑也没见过她呢。”

父亲含蓄地笑着,侧过脸来,深邃的目光穿过我,落在母亲墓旁的一个小土堆上。芜蔓的小山上,斜插着几面残破的白幡,在初春的风里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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