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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路归乡

Alan的Raven 发表于  2024-04-28 03:03:19   阅读次数:  1100490

一、去路

妈妈消失了,找遍整个房子也找不见。阿弟穿过谷仓推开厨房虚掩的门,只看见笤帚倒在水槽边。灶台上放着半碗稀粥,窗户大开,筷子头上米汤干结,挂上了淡淡的薄膜。阿弟想,妈妈变成树了。

他去池塘边坐了坐。池塘里游着几十尾大鱼,被尼龙绳编成的渔网的分割成许多鱼群,争抢飘落的柳絮。大哥没有出现。他从柳树上折了几茎柔嫩的枝条,抽打泥地里的狗尾巴草。妈妈是不会变成柳树的,柳树太软弱,唯一的用处是编织花环,妈妈不喜欢他戴花环,所以他挥舞得毫无歉疚。打到柳条开了花,还是没有人来叫他回家。

阿弟走上小路,太阳正要爬到头顶,光线很硬,刺得皮肤快要绽开了。路边的水田也在沸腾,能听见水稻交谈时吐出的气泡升腾而去,不远处,一群男孩子站在溪边做着什么,七八张嘴突然爆发出大笑。他走过去,发现他们正在摔打一只青蛙,捏在手中的后腿像失去弹性的皮筋,从肌肉的缝隙里渗出血珠。那些孩子回头看见阿弟,立马四散跑开,那时一定有更多的青蛙尸体被他们踩进了泥地里。

阿弟用手掌捂住脑袋,阻挡天上倾盆而下的石子,捡起那只青蛙扔进了溪水中。许多蝌蚪被搅扰起来,随着青蛙的血和宽阔的嘴巴顺流而下。他忽然想起记不清多久之前,妈妈让他喝过蝌蚪,说能治好发烧。石头雨停了,天空下起水做的雨,他的脸湿了。模糊中,他看到一尾巨大的黑鱼循着蝌蚪与蛙尸,在因暴雨骤然宽阔的溪水中悠游而下。

雨水来势凶猛,裹挟着溪岸松软的泥土,处处设伏,溪水不断咀嚼着他的脚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随大鱼,几乎看不见去路。溪流湍急,但大鱼却好像始终在等待,甚至悬停在急流中任由溪水冲击起浪花。被踩入地下的青蛙们此时一齐复活,鼓噪声顺着雨水流入耳朵。他堵住耳朵眼儿,任由浪花托举他向下游奔去。

溪水在逼近村镇时拐了个弯,汇入大河,河面平静无波,只在腹部孕育着使人溺死的力量。阿弟不敢淌水,绕了些路往桥上过。踏上对岸土地的那刻,雨瞬间停了,坚硬的阳光在他身上的水珠间不断折射,让他看上去像是只缀满了光线的刺猬,阳光同样扎穿了打谷场上晒着的陈谷子,散发出迷人的香气。但阿弟的衣服分明湿了,他已经有点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跑来,只是觉得面前的房子十分亲切。那是一幢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平房,屋门半开,门口几道泥水的辙痕延伸到公路。他凑上前去,空荡荡的堂屋里并没有人,电风扇无力地旋转,卷起灰尘的漩涡。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阿弟回头看,小女孩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望着他,神情疑惑。他这时候记起来自己是来找妈妈的,有些高兴,抬手想招呼她过来。余光里,隔壁的邻居在支起窗子缝里张望,随后开门声响起,女人拉起女孩的手忙不迭进了屋子。空旷的河边又只剩他一个人。

阿弟并不沮丧,把一只手搭在了门上,木门被推动时发出的声响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觉自己认识制作这扇门的那棵树,并且曾经见过它巨大的身体躺进院落、剥净树皮,被锋利的锯子一刀两断的过程。那位粗枝大叶的木匠弹墨线时将墨水甩进了他的眼睛,所以他看到了别人见不到的东西,而开门时的声响是树木古老的哀嚎。他在熟悉中有些害怕。而等到跨进堂屋,屋子里的一切又都让他感到陌生。从有确切的记忆起,他就和妈妈、大哥住在小溪上游的房子里。她们叫它谷仓,尽管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粒谷,路上碰见的孩子,也会用不同的面孔和腔调叫他“谷仓里的傻子”。他偶尔也会梦见自己住在另一个地方,那时他身体很小,对一切都看不真切。

他的目光从四周转向头顶和地面,终于在上方重新找回了亲切的感觉。堂屋的正上方,一根巨大的横梁穿屋而过,瓦片的缝隙漏了几点光线进来。阳光在这时改变了性质,由点及面,像融化的软糖在横梁上洇开,柔软地悬挂在半空。他跳起来,抓了一把黏糊糊的阳光,它沿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晕染出几抹金色。一个男人的身影顺着墙壁中无形的木椽爬上了房梁,随着男人双手往外播撒的动作,整间房子被装点得金碧辉煌。他看着这个场景,好像穿行在别人的记忆中间。

房梁上的男人欢快地晃着双腿,直到他掌握不了身体的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地面上涌现出无数脚印,将黄金的色块踩暗。男人变得十分焦急,趴在地上开始寻找什么。随着太阳的移动,几块格外耀眼的圆形光斑几乎要把地面灼伤了,就在男人快要拨开纷乱的足迹捧起光斑的时候,它们突然化作几尾灵活的小鱼游出了门。阿弟跟着追了出去,看见那几尾金色小鱼紧贴着地面钻入公路之下,最终像烟花般在村庄里四散开来。而男人的身影一跨出门槛,就在光里化成了一滩雨水。阿弟俯身尝了尝,咸涩的味道好像眼泪。

他现在有些饿了,有点后悔一早醒来就跑出了家门,妈妈不见了,厨房里她做好的粥也一定冷了。他凭直觉沿着这幢房子的外墙走,果然找到了厨房。厨房只有一扇小小的木头窗子,光线昏暗,他一下就找到了开关,白炽灯投下的光雨让他的身体暖了一点。揭开灶台上的锅盖,之前为他引路的黑色大鱼就躺在其中,鱼眼呈现浑浊的白,显然是死了。但这并不是一锅鱼汤——大鱼身体完好,更像是在水中淹死的。紧接着,灶下传来了一些响动。他俯身下去,看见灶灰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由平面慢慢转向立体,塌陷出两个用于呼吸的气孔,像是在复苏。在他屏气凝神的等待中,灶灰里的东西突然弹跳起来。之前被男孩们虐杀的那只青蛙一下子蹦过了灶台,第二跳就已经到了屋外。

阿弟慌忙模仿它的姿势起跳,却一下摔了个嘴啃泥,再看时,它已经到了公路上,并没有等他的打算。他手脚并用地追上青蛙,像一尾笨拙的蝌蚪,公路越走越湿滑,每跑出一步身后就覆盖上无数的青苔,不断向他们吐出绿色的舌头。直到到达大坝,青蛙在岸上一跃而下,层层叠叠的人影一刹那如水草般生长出来,随着水流的涌动不断变换形状。大河在涨水,阿弟站在高处,看见了远处河面上漂过来的东西——几截烂木头,一头泡涨的死猪,一块旧式木雕床废弃的顶盖,此外就是一件衣服,在河面上沉浮。

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间阿弟有些头痛,耳朵也发烫起来,大哥讲过的故事和此刻的景象,以及他已经忘却掉的一些历史交叠在一起,呈现出相片晕开的样子。家里也有这样一件衣服,但要旧很多,妈妈每次换季都要把它找出来清洗,不断的翻洗与暴晒让它褪色,好像被谁穿旧了。阿弟想起了妈妈口中那个神秘的名词,遗物。所以它是一个健忘的人落下的,而这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大哥说,他们应该管他叫爸爸。

那么大哥呢?死去的大鱼在汛期的河中逆流而上,隔着数十米的落差,阿弟认出来了,那条鱼就是大哥。他的鱼鳞被染成了金色,每一片都折射出一个方向的阳光,在光线的左冲右突下,大坝上的人影化成了稠绿的青苔,附着在堤岸上。大哥甩甩尾巴一跃而起,借着滑腻的青苔和水草在陆地上滑行,金色的鱼腹在撞击坚硬物体时迸出火星。阿弟也学着他开始了低空飞行,周围的景物迅速褪色。他单纯的脑袋里想到了一些复杂的东西——爸爸和大哥注定了与水结伴,妈妈则会变成树。他有些伤心,因为他同时回忆起了妈妈将要变成的树种。妈妈指给他看生病的老人时说,得了这种病的人身体都会变得“麻木”,忘掉所有亲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她说自己也快了。阿弟没想到就是今天,没有人来告诉谷仓里的傻子真相。

从脸上流淌下来的雨把他给浇透了。

逆着雨水,大哥把他带回了池塘边,池上的柳树开始疯长,不再有柔嫩的枝条,反而显露出苍老的败相。原来今天离大哥去抓金色大鱼的那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大哥的金色鱼鳍下长出细嫩的手臂,不断拍打着水面,在池塘深处沉没,阿弟在水面俯身,皱眉的池水倒映出一张中年男人痴呆的脸。大哥唱着歌,歌声太重,将鱼唇压到了水面之下,波纹向池心聚敛。阿弟悲哀地想,我没有亲人了。

于是,他将脸埋在水面之下,抓着池边野草的双手渐渐放松。阳光滴入水中铺展成各种形状:爸爸在房梁上抛下的小金鱼,哥哥在池塘中追逐的金色大鱼,妈妈在不知何处长成的“麻木”。恍惚中他看到了去路——叫做死亡的金色的谜。他的整具身体没入水中。

喉咙里不断有气泡涌上来。阿弟想,我快变成鱼了。


二、归乡

阿弟叔用两指夹着烟,对我描述在水中窒息的感觉:“好像肺里进了一条鱼。”说完还不忘用手捂住胸口,向我指出肺在哪里。烟雾让他那张略显滑稽的脸看上去有几分狡黠。

“我知道会有人来捞我的,我一路上都在拍别人家的门。我经常这样耍他们,总会有人来捞我的。”

他的叙述颠三倒四,却突然问了我一句:“你真的会把我写进故事里吗?”

远处传来拐棍点在水泥地上“笃、笃”的响声,阿弟叔颇为警觉地回头看了两眼,然后把燃烧着的半截香烟往我怀里塞。陈家奶奶不让他抽烟。但我怎么接呢,两手分别拿着笔记本和录音用的手机。烟灰在此时断了,掉在我俩的衣服上粉碎成很多截——奶奶已经下到了池塘边,拐棍在湿润的泥土上戳下一行足印。

阿弟叔朝着远处喊了一声妈。我起身想过去迎她,却被他粗大的手掌按住。奶奶的半边身子还没完全从中风里恢复,行动得十分艰难,阿弟叔只在她走近时让出小马扎,伸出手臂搀了一把。那半截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踩到了脚下,偶尔露出的双喜标志在土里发亮。

“我这个小儿,看着疯疯傻傻的,心里灵清着呢。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清楚。他只是不说。”

阿弟叔蹲在附近的田埂上嘿嘿地笑。路边的野花被他掐断了茎干,气味清甜。

“我命苦,他也命苦。我们陈家人是苦水里泡大的。

“他伯伯当年挑着一对儿女去省城收账,让路边的店主帮忙看着孩子,转头回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后来才知道答应他帮忙看孩子的那个人,是店主新雇的帮工。那人一走了之,他伯伯也没去找。

“不过也有人说他没收到账,所以卖了自己一对子女。谁弄得清呢?”

奶奶说到这里挑了挑眉。

“那年新屋上大梁,我们乡里有男人在屋顶撒铜钿的风俗。他爸爸,把水旺家借我们给新屋镇宅的金钿,给当成铜钿给撒了出去。办完酒挨家挨户问过去,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捡去了。

“水旺托人来问,也没有逼他。他还是丢下我们母子,自己沉水了。水旺是阿弟的姑丈。

为了赔偿,奶奶把刚上完大梁的新屋拱手让给了他们,自己带着孩子搬到村公社的谷仓里住。两家人自那以后三十年没有再来往,直到前不久姑丈过世。为了参加他的葬礼我回到了村中,这才有机会听见这些旧事。

“我大儿命也不好。我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门没关紧,他带着阿弟跑出来,掉进了塘里。我小儿说话晚,小时候人人都说他是哑巴孩子。他亲眼看着自己哥哥淹死。”

“人说七岁看老,我大儿都没活过七岁。”

说到这里,她把脸凑在拄拐的手上抹了把泪。

“现在就只剩我的小儿,哑巴好了之后,又发了场烧,烧成现在这样。他们说我小儿傻,我认。但没人说他笨。有时候看着村口的横幅大字儿,他也能猜出意思,回来讲给我听。我去问别人,还真是那样。”

我打断了她,说阿弟叔平安着呢,他是有福气的。奶奶终于咧开嘴笑了,露出宽阔干瘪的牙床。

是,是的。他能长这么大,我小儿命不苦……


为期两天的丧事早已结束,来往的车辙被牛蹄重新踩平。为了爸爸在葬礼上提了一嘴的故事,我在乡里多待了三天,其中起码有两天半的时间都用来寻找阿弟,他是这些旧事最中心的拼图。

电话里,早已回家的爸爸抱怨我节外生枝。死人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这是他的原话。但说归说,那天扶灵时,尽管他知道那名死者——他年纪最大的舅舅的尸体,已经被烧成灰烬,他抬着的只是一副空棺,我依然看见他缓缓俯下身子,将漆成深红的柏木在手中抓紧。我想,我节外生枝的能力都来自他的遗传。

告别村邻,家中长辈给老屋落了锁,我独自走上回家的村路。到城乡公交站台前有一段连绵的上坡,村落在眼中逐渐缩小,溪流绕颈,一阵冷风从山谷吹向村落,将行者的汗水蒸发成雨水。

顺着风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田埂上,一个男人正奔跑着,要给自己白发苍苍的母亲带上花环。虽然隔了很远,但我总觉得我看清了野花的颜色:紫花如水晶,红花如玛瑙,蓝花朵朵精致,没有缺瓣,像孩子哭泣时挂上的泪珠,黄花星星点点在中间缀满。而老人只是等。拐杖在地里长成了树。

跨上缓缓启动的城乡公交,隔着窗户,我望见了村落中池塘弹珠般的水影,一个人影在为另一个人开路,发现后者跟不上了就原地驻足。我想她们往返的途中布满了泥泞,但她们走得坚实。

在车内遥望去路,远行者们转过山腰,雾气弥漫,汽车穿行其中,仿佛要在桃园里撕破洞天。车外,急速掠过的老人驱牛而返,早晚都要行经此处,像是对死亡的隐喻。这样的事总在发生——某人的死将亲人重新召集,那是死者的去路,也意味着生者的还乡。来去之间我们活着、爱着、恐惧着,但唯有跨越过死亡之谜,我们才能明白生之沉重。

所以我想,这车匆匆的旅客并不告别。我们永远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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