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刺耳的警报声、机械声混合着嘶嘶作响的气流声，把我从冬眠舱中唤醒。首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洁白无暇的天花板。接着，我感觉自己正逐渐接近天花板。我知道，这是监测系统判定我已经清醒，把我从冬眠室推向苏醒室。

细长的机械臂推着我所在的冬眠舱进入了苏醒室。在这里，通过落地舷窗，璀璨银河正在旋转，起舞。

现在，是人类逃离地球的第2个世纪。我所在的“方舟”号飞船已经进入了船员轮流苏醒执勤的状态，今天正是我第一次苏醒执勤的日子。

苏醒室中，我拿到了出发前就给每个人都配备的智能辅助系统。在飞船上，它与中央控制系统联动，可以为每个人规划出最高效的行动方案。此外，内置的“备忘录”功能，通过无处不在的传感器对每个人的意图进行监测，会在后续的日程安排中添加上相应的活动来保证“不留遗憾”——至少，生产这套系统的厂家是这么说的。

“方舟”号是人类建造的二十艘避难飞船中的一艘。由于地球环境受到严重污染，地核将在三个世纪内爆炸，人类倾注了全部力量，耗费了一个世纪来建造这些庞然大物。而现在，正是地球爆炸的日子。

飞船到达地球轨道时，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我们对地球的最后一瞥，所有人都挤在苏醒室的舷窗前，死死地盯着那颗球体，试图把她刻入最深刻的记忆中。我掏出备忘录系统的终端，备忘录第一排便是系统自动拍摄的地球全景照片。

苏醒室会为刚苏醒的成员提供休眠时候所发生重大事件的简报。喝着咖啡，我了解到了避难舰队在启航第一个世纪末的时候遭遇了具有敌意的外星飞船并爆发了一场小规模太空战。当然，外星飞船在“方舟”号主炮的攻击下全速撤离了。此外，就是聚变堆发生了小规模故障，偏导护盾能量读数误差之类乱七八糟的技术性故障。

作为“方舟”号广域传感器的操作员，执勤的日子是无聊的。目前她已经处在银河的外围，天体分布是如此稀疏，即使传感器失灵也不会造成什么灾难性的后果。此外，广域传感器本身作为人类科技的结晶之一，根本没那么容易坏。我的日常就是，早上起床，到雷达室报到后盯着空空如也的传感器屏幕，直到下一位操作员和我换班。

下班后，我最喜欢到苏醒室的落地舷窗前盯着银河发呆。起先，是备忘录系统推荐我这么做的。过了几天，我自己也没事往里钻了。

在我执勤的最后几天，备忘录推荐我去影像资料馆看看目的地的图片，我欣然接受。看着执勤的人们都看着备忘录终端，没想到，这东西还挺好用的嘛。

很快，到了我再次冬眠的时间。气流嘶嘶作响，机械系统合上了冬眠舱的盖子，随后把冬眠舱送入冬眠室。在下沉到冬眠室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苏醒室的银河。星辰大海自幼便是我的梦想，是我眼中的终极浪漫。等找到了新家，一定要游遍银河！我暗暗发誓。

第二次苏醒是逃离纪元的第四个世纪。这次的执勤期长达十年，让我们心中都有隐隐的不安。刚开始的五年一切如常，直到第六年，一种麻木的空虚萦绕在我们心头。由于“方舟”号的高度自动化和乘员的数量完全不成比例，这十年我们完全没有遇到新的人，听到新的事。广域传感器依然空空如也，每天面对的熟悉面孔一成不变。虽然我们在这两个世纪中航行的距离使苏醒室中的银河和上次苏醒时完全不同，也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

不过好在，备忘录系统给出了多种多样的选择。就像如今已是遥远回忆的电子游戏那样，它发布不同的“任务”，我们只需要完成就能获得奖励。到后面，所有的东西都被奖励过，我们不再需要奖励就惟系统是从。在无尽的麻木、无聊、空虚中，目标本身，就是奖励。

到了执勤的最后一年，系统不同寻常地发布了两项任务。第一项，保持不看备忘录的内容；第二项则是之前那个游戏中诸如一天吃多少东西，笑一下之类的常规内容。我还是点开了备忘录。地球照片仍在，但是第一条赫然写着，“好奇心”。

我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这无尽的空虚中，我也没有深究的办法。我仍然按时完成系统的要求，直到第二次冬眠。

第三次苏醒执勤的人格外多。刚苏醒，备忘录终端就提醒我立即离开冬眠室，留下冬眠监测系统不知所措，向空气做着简报。备忘录告诉我，这次执勤，我的工作时长变成了上次的一半，剩下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由于舰上缺少娱乐，所谓自由活动时间自然由系统摆布。我发现，所有的船员自由时间都是这样。只要系统不发出什么骇入数据库、启动堆芯熔毁程序之类明显不合理的要求，我们都会遵守。毕竟，天天面对空白的舱壁长达十年之久，没有人受得了这种空虚。

不知不觉中，备忘录的名单越来越长。除了地球、好奇心之外，新增了“自我意志”。

很快，第四次冬眠的时间到了。我们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等到登陆了该行星，我们就会全员苏醒，对环境进行改造，最终定居。这颗行星被称为“奥罗拉”，即曙光女神。

逃离纪元第七个世纪，“方舟”抵达了奥罗拉。地球人在距离自己家乡数百光年的地方，给自己找到了新家。

只不过，开荒依然无聊。每天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闲暇时分就完成备忘录提供的目标。系统新增了社交功能，可以随时提醒我们帮助满足他人的需求而方便我们互相熟悉。很快，整个殖民船上的人类都互相认识，并且见面可以聊起来了。只不过，聊天，用的是备忘录的提词器功能；社交表情，跟着备忘录说的做；就连伴侣的选择，子嗣的诞生，都是听从了备忘录的建议而进行。在长时间的空虚中，人们已经完全依赖上了备忘录，没有它，就什么都不会做。

备忘录中，增加了“梦想”“荣誉”“希望”等抽象的名词。名单的末尾，“自我”赫然在列。

人们越来越像了。

每个人都在别人靠近时微笑致意，另一个同样报以微笑。如果进行比对，微笑时嘴角翘起的弧度完全相等。聊天时，如同朗诵课文般，虽然声音此起彼伏，但是所说的内容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区别。

每个人都坚信，备忘录系统会为他们规划当前情况下对社群和自己都最有利的行动方案，同时避免了自己迷茫的感觉。人类，最终在自己的造物下，成为了奴隶。

逃离纪元第八个世纪，拓荒已经完成。奥罗拉上绿茵丛丛，环境生机勃勃，成为了第二个地球。人们安居乐业，根据备忘录的行动高效、统一而自如，每个人的愿望都会被彻底实现。兄弟世界了解到情况后，纷纷称呼奥罗拉为“乌托邦”。

逃离纪元八世纪末，灾难到来了。他们正是一世纪末时遇到的外星人，对奥罗拉发动了无情的攻击。备忘录不会战斗，于是奥罗拉的人类俯首就擒，全体被俘。

这些外星人自称是宇宙记录员。既然人类没有反抗，那么我们的文明会得到永续。不过他们表示好奇，我们的家园世界不是地球吗？

地球的影像经由投影出现在了房间中央。根据备忘录，所有人都露出了“发自真心的”微笑。

此时的备忘录高达数千项，但是已经没有人还会去看了。奥罗拉上的人类进入了记录员文明的博物馆，作为展品继续存在，继续盯着备忘录，执行它发出的每一项指令。

备忘录，一项用于帮助人们铭记东西的发明，最终成为了人类忘却东西的总和，名副其实的被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