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项子轩 发表于 2024-08-11 21:23:30 阅读次数: 3这里似曾来过,又不知是何方。西天上的星光,仿佛是被晨风吹散了般,稀稀朗朗地躲在各个角落,把乌黑的天空更衬得静谧而寂寞。东天上倒却像翻了一盒水彩颜料:几朵橙黄的卷着尾巴的小云优哉游哉地,有的落在浅蓝的东方,有的降在蛋黄色的远山上,有的刚刚从黑夜中生出,挂在灰蓝的天空下。而夜的母亲却正轻轻悄悄地向后退去,那几朵小云一离母亲,便顿觉怅惘了,又努着自己的小身子,试图前去依靠那给予他们安宁的黑脸妈妈。
四下终于有一点明亮了。在暗夜下显得无比神秘的山头露出了它的本真面目:是一个秃头。这似乎是北国少热缺水的地方所存在的。片刻后,四周更加明朗了,山下却是遍野的南国的花草树木。桃花树散布其间,不过并非“中无杂树”。桃花们也只是微微露出害羞的半张脸,远远看上去还能瞥见寥寥绯红,走近树去却难再见红色,这仿佛与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花色遥看近却无”。草木间立着一个人,眼望是江南人,知晓这是江南乡村的风情。但是他却没有来过这里。甚至,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叫温故。不过他未必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相对于“温故”,他可能更希望“知新”。他是一个拥有鸿鹄之志的青年:他要探索世界的真相。为此,他发愤图强,踊跃地尝试新事物、学习新知识。他一路艰苦奋斗,“上下而求索”。因此,他的学习成绩非常优异,他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又凭借对世界真相的赤诚向往,进入了一所顶尖大学的哲学学院。他是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然而,近来他却愁绪万千,缠绵悱恻,只觉琐事缠身,终日碌碌无为,却没有什么可以促使他成为一名他眼里的成功人士。话说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自题词《西江月》:
看清世间真理,破解生命谜题。若有评者说话宜,功盖苏格拉底。 列宁定为我喜,林肯当被我迷。迎接世界解放季,人道东方菩提。
现在,他却正陷入思考的泥沼之中:我的志向是多么远大啊!可是我却不知道世间真理在哪里。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是我早已厌倦了的,似乎随着人一天天长大,对世界的新鲜感也在一步步减退。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功名利禄,生老病死,八个字贯穿每个人的一生。我能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吗?我知道我心中有一片桃源,那里有我真正想要做的事,可是,若是有人问我这些事究竟是什么?桃源究竟长什么样?我也无从回答。
我不是在思考世界的意义吗?我为何会出现在这样一块野地中?世界的真理会诞生在这样一个庸俗的野地上面吗?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就不愿意在野地里撒欢了,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山下呢?是什么力量把我引到这里的?也罢,我苦思冥想了那么多时日,一点进展也没有。这莫非是我的意念所在之地,所谓“心中花园”?虽然俗气,我权且先去看看山,寻个合适之处继续思索。
走近一看,温故方才知道,这高耸的庞然大物不是山,而是硕大无朋的岩石。他走进岩石投下的阴影,这里在昼犹昏,凄神寒骨。细看时,却发现有一漏光之处,上前看去,却见上题三字:被忘录。这使他非常疑惑:何为“被忘录”?宋元时有行政区划叫做“路”,莫不是某路路名,而其实名为“陂旺路”或是“邶望路”,被人错题了?灵怪矣哉!不过此处忽现一洞口,莫不是有什么玄机,我便进去看看吧!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刻太阳已经升起,温故看到了一派江南早春的美丽风光。有诗为证:
竹色尚疏笋方出,花色遥看近却无。
问君要到何方去?剑指被忘小村处。
春光令人陶醉,流水静静淌过小桥下。温故感觉他正踏上一条曾被他忽略的道路,产生了新的感受。他对此行憧憬起来,心旷神怡,题诗一首,自在口中吟咏:
西闻燕歌开,东闻人语在。
不见燕和人,但知春天来。
说话间,只听得近旁突然传来一声:“妙哉!”定睛一看,原来温故在陶醉间不知觉已走到了洞口后的村子中间。他旁边正是一个学堂,“妙哉”二字正出自里面正上课的教书先生之口。那教室临近街道,教室外有一扇窗。温故便趴在窗上向里面看去,他本以为是有人在夸赞他的诗,实则不然:里面正在上课,老师手里拿着一名同学的作文簿,喜上眉梢,直呼“妙哉”。只见老师正站在一名男同学的桌前,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同学。那男同学腰直肩平,一身正气,眼里闪烁着喜悦与自豪。温故心中暗自惊叹:好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那名老师又转身对同学们说:“同学们,这篇文章,说尽鸿鹄之志,气势磅礴,酣畅淋漓。虽然略显张狂,但为师认为年少轻狂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听得如此夸赞,那名男同学笑逐颜开,又转而严肃地说道:“我要探索世间真理!”只见教室内哄堂大笑。温故心里暗暗地愤慨:人们总是这么没有理想和抱负!这位同学说得多好啊!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却往窗边走来。温故怕被看到,一闪身,装作个普通的行路人,沿着道路走去。只听得背后老师的声音:“我要把这阙词贴在窗外的墙上,大家要多多向温故同学学习!”温故走在路上,一惊:自己莫不是听错了?这位同学怎么也叫温故?这真奇妙!竟有人也取这么蹩脚的名字!
道路紧挨着水道,乌篷船吱呀呀地摇去。温故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但又觉得这些景象他已许久未见。在村里读了小学和一年初中后,温故就转到杭州城里去读书去了。此后,他便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乌篷船。中学时代,他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做完了繁重的功课,又为了“应时代之潮流”,额外加班加点修习理科。同时,他每天还要读书,雷打不动。他非常喜欢一句话:“读书是和伟大的灵魂对话。”他觉得,只要和伟大的灵魂交流多了,自己就也能成为伟大的人。只可惜当今人们都太小家子气,只顾对着当下的生活傻笑,对世界的真相却了无一点好奇心。他心想:这些人都是柏拉图的“洞喻”中被捆住手脚的人,背对洞口看看世界的映像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我一定要当那个走出去看外面真实世界的人!
旖旎春光,草长莺飞,小桥流水,诗意无限。北方俗语道:“春脖子短。”虽然江南之春在物候学上不见得多么短暂,但这句话放在江南,也未尝不合适。为什么呢?因为开春天气转暖,洗去了料峭的冬天,而让人头痛的酷暑又尚未到来,最是一年春好处,人们可以尽情享受春天的美好。于是乎,在舒适间,春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所以江南的“春脖子短”,只是江南的春天实在太美好了,令人不忍告别。对此,有白居易一诗为证: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迷人的春风就这样抚触着温故的面颊。温故陶醉着,想:虽说我向来不屑于关心这些令人心猿意马的破生活、破景色,但是既然来到这个奇妙的“被忘录”,我暂且先沉浸一番,说不定能有别样的收获。这些景色,感觉熟悉亦陌生,莫不是我梦中所见,被我忘却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心中花园”?若真是,我倒有一点失望: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没有红光满天的异象,也没有矞矞皇皇的奇花异木,就是个普通的江南村庄。苦也!我的“心中花园”就这么庸俗吗?难道我要学苏轼不成?“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要在平凡的月与竹柏上寻找乐趣?不过,就这么走走,心情倒是挺愉悦的。
行走间,温故看见一个女子,正失落地坐在一座小桥上。走近看去,她的泪水已把领口完全打湿了。她正无声地啜泣着。古语有云: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其中,最肤浅的是号,哭是确实有点伤心,而泣却是最厉害的:一个人莫不是很受委屈,是不会独自啜泣的。温故寻思:虽然这小女孩看起来是为着俗务而伤心,十分小家子气,但是既然今天来到这个奇妙之处,总觉应该上前关心一二。“姑娘,你怎么了?”那姑娘仰起面来,看着温故。温故突然感觉心口紧了一下:这个姑娘看起来也有一点熟悉,但又不知在哪里遇见过。这姑娘挤出一点笑容道:“没事没事,我很好!”待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这掩饰过于无用,便泪如泉涌了起来,念叨着:“阿故走了……”温故此时突然闹起一阵心烦:我就不该来管这件事!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是这般无聊事,自作自受,还在这里哼哼唧唧!可是不知为什么,温故似乎得到了那个姑娘的信任,那姑娘心中的忧愁,宛若洪水,顿时决堤,排山倒海地涌出来了,根本由不得温故阻挡。“我从小就是一个很要强的姑娘。在学校里,看到一个男同学会作词,气势磅礴,风流倜傥,我便爱上他了,一心想要得到他。我每天偷偷看着他,变着法子吸引他的注意力。最初不甚如意。他不懂我的意思,疑惑地看着我腆着笑脸与他讲话,并不知道我爱他,老是不懂得我的暗示,弄得我好生气恼。终于,他也开始注视着我的眼眸,红着脸蛋看我。我便给他起了个昵称,取他名字最后一字,叫做‘阿故’,他也唤我昵称,叫做阿乐。(温故心头又发紧了一下)那时候我们只是每天待在同一间教室里。整日听他把话说得天花乱坠,我便真心觉得快乐,那真是我迄今最幸福的时光!但是……我没有想到……很快,他就对我说,跟我交往,耗费精神,影响他对世间真理的探索,不如就此别过!我百般挽留,他却说我浅薄,说我对真理没有热爱与向往,只想要在俗世过得快快活活,像庄子口中从容出游的鲦鱼,一天到晚只会在水里嬉戏,不愿看一看岸上的真实世界……我知道他瞧不起我……虽然我觉得只要能活得快乐,做一条鲦鱼也挺好的……但是……”阿乐抽噎了两下子,“但是他对我的观点很不以为然,把我唤作‘小市民’,后来就不愿多理睬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真心希望我们两个能够快乐呀!”阿乐泪如雨下,“最后,他转学转到杭州城里去了……他瞧不起我们这些人……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懂他……只能心里暗暗祝他,在放下了我后,能够追逐到他说的‘真理’吧……”
万籁俱寂,只剩春燕稀疏的两声叫唤。
温故长久平静的内心泛起了涟漪。同时他也觉得很奇怪:前面有个小温故,现在又来了个阿故,这个阿故还偏偏是去杭州读书。还有,阿乐这个名字,我又觉得曾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恍惚间,温故不知怎么离开了这个悲伤的姑娘。他思忖着今天的事情为何如此奇怪,却又转到了那所学校去。早上见得的那个温故正在教室里谈天说地,旁边围着一群人。仔细看,里面一个女孩子竟是阿乐的模样!惊诧之际,温故又瞥见了挂在墙上的词,顿时惊得面无人色,只见墙上赫然写着:
西江月
看清世间真理,破解生命谜题。若有评者说话宜,功盖苏格拉底。 列宁定为我喜,林肯当被我迷。迎接世界解放季,人道东方菩提。
温故
这……
温故突然想起,自己在村里的时候,不是正遇到一个女子,叫做阿乐的吗?那女子,不正喜欢叫自己阿故吗?这个能说会道的少年,不正是他吗?一切都想起来了……前面遇到的小温故正是从前的自己。当年他认为这乡中只有愚昧和无知,便写下《西江月》,痛下决心要离开这里,去追寻世间真理。觉得有个傻傻的女子把自己心弄得慌慌的,却不曾想过这个女子对自己竟如此深情!温故似乎对世间真理开始有新的看法了。他大叫起来:“阿乐!阿乐!”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见,一群人依旧围在那里,小温故正谈天说地……
那高耸的秃子岩石又出现在眼前。温故跑着寻过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洞口,只留了块牌子:“被忘录”——原来这并非错题的!乃是字面之意:把被忘却的事情,收录起来。温故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却见石上有两诗一话。
上诗是苏轼所作,曰: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下诗不知作者,曰:
年少不安幸福村,只愿遗忘不愿存。
攀上庐山过浙江,到头却爱当年春。
另附一句,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温故顿然醒悟。
一睁眼,他正端坐在图书馆的最深处冥想。原来是南柯一梦。
反应过来以后,温故大笑,引得图书馆中的其他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笑罢,他拿起笔,在“赋闲”了许久的笔记本上写道:
昨日,我愿把真理寻,
想破脑袋去,
抬起眼睛来,
双脚高高不落地,
自封哲学家。
一无所获。
今日,我愿把真理寻,
走进生活去,
入到寻常间,
细看万物共通处,
都是凡间人。
仰天大笑,真理竟在当年“被忘处”
忙寻被忘录。
附上一后言:
真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敬请细心享受生活。
后来,温故成为了一名伟大的哲学家,伟大到什么程度?有词为证:
看清世间真理,破解生命谜题。若有评者说话宜,功盖苏格拉底。 列宁定为他喜,林肯当被他迷。迎接世界解放季,人道东方菩提。
黄平
82
叶弥
87
何天平
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