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远处山头上的一霎浮光被压的极低，却撑起着整片峰峦。任其熠熠，磅礴亦如一棵常青，那晖光前的一轮阴影，按捺不住，浮动了。

        穿过与天际相接的河溪，打碎潺潺的悠长静谧。将身后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最后甚至跳脱出了那昏黄面前的阴影。倏紧的停住，身体不受控，上下起伏。窄小的脊梁与厚实的胸膛和心脏相连，他一把用衣衫擦去手汗，飞速甩动着浸透了汗液的发丝，连它们也在庄重挺立着。张望着路的另一个尽头，渴求着什么。

        直到有另一个声音，尖锐，焦灼，闯入颅内，男孩无处歇息的瞳孔，猛地顿了一下，找到了落脚点。逼仄的房屋罅隙间亮出一条路来，不必说，不必问，熟悉的齿轮在十字路上磕磕绊绊，一路轮转到他跟前。

            “川子，这个月的爱心图书又到喽，你挑几本走，剩下的可就搁到学校公共借阅室里去了。好好读书啊！”那个颀长健壮的男孩朝川子慈爱地笑，他前两天刚从市里转来支教，像城里的大学生，没一点高贵的味道，总是踏着那辆深蓝色自行车，在村里到处帮忙。

        “他看上去那么‘五彩缤纷’，还有……他虽然很热情，却还是让我不敢靠近，我就像咱家门前的土堤河，那他呢，应该就是天上河吧。”

        川子盯着大学生，双颊满溢出通红，定定地矗立在原地，发愣，沉思，除了‘谢谢’再吐不出别个字眼来，两块肩胛骨沁出了一排细密的汗，透过汗衫，在齿轮的转动声再次响起，直至远走殆尽的时间里，他流露出一股酸涩的羡臭。

        那样的朝气蓬勃的人，说话总是阳光明媚带着书生气，与他有着云泥之别；那样充满了理想与希望的人，也愿意来村里支教，与他一样在奔波，一想到此，川子的眼眸又重燃星火，明媚如春，同以前无数次一般，在心底升起太阳，朝着家的方向奔去。他总是有忘记一切的能力，只把尘土踩在脚底，尽管他也身沾浮灰落尘。

        “ 糟老头！大学生！送了我！一本新书！”，川子雀跃地刹不住脚，大气没喘匀，断断续续地大声吼，眼底炯炯，久而不熄。“毛娃儿，那个大学生给你几本城里人不要的书，你倒是高兴的要死”，他根本不在乎爷爷讲他多么毛躁随便，“你啥也不懂，只有多看书，给老爹老娘写信的时候，他们才能觉得我灵光，才能把我接到城里头去。”

        诚然，这也只是村里小孩子们之间的传说。关于一个无名传说的故事，川子却没头脑的信了多年，每有小事发生，就提笔落墨写满一整张稿纸，摞在抽屉的角落，等思念溢出那平方地，他就得精益求精的再挑出几封，字迹工整，文笔斐然的，求老师再帮忙寄出。让远方的血肉至亲还能对这个沃野炊烟的村庄留有印象，还能对这个毛娃儿留有印象。

        “少去听别人讲七七八八的，你就是写再多的信，如果只是浪费口水，东扯西扯，还不如来帮我做做木工。”爷爷费力地拉动着锯头，在粗壮的木木踩下，磨出一条条淡淡的裂痕，这样的动作要重复上百次，直到磨到川子耳朵起茧。

        没有原因的，他不知何时猛烈地长出这些野草般的想法，大城市对他有种莫名的引力。远离糟老头，远离小村庄，去感受那个大学生在城市里才能生出的五彩缤纷的气息。似乎成为了他的第一志愿。

        他总是无杂质地去猜想，拥有文绉绉的魅力，一定要看很多书。

        夏夜蝉鸣，长消不息，思绪漂浮到这一刻，引诱着他拿出那本大学生送他的新书。甚至连书名都没细看就往包里揣，月夜下他第一次清晰无着地读完全名——《群星的回音》。

        川子把书搁在阳台上，蹑手蹑脚，走到门缝边去偷看。确认爷爷的鼾声，有规律的，均匀的，落下又升起。一定是睡了没错。他在重复着刚才小鼠一般的动作，转眼溜到了阳台边。月光温柔地洒落在纸面，刚好可以清晰看出每一排字。他饶有兴趣翻着这本书。永远有消磨不尽的好奇心催促他翻页，小说的尽头，主人公对着群星呐喊，渴求回到故土，远离给予他束缚的城市，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他无数次期望自己呐喊可以让群星听见，最单薄的诉求，也是最磅礴的信念，某一瞬，银河流响，望舒长升，连群星也为之坚毅而撼动，主人公最后一次的呐喊，终得回音，一切与那古老的传说吻合——回音响起，昭告愿想终成。

        当美梦中的一切都无憾落幕，川子沉溺其中，一时语塞，他似乎在这本神幻的小说中读出了与以往一些不同的东西，心里翻涌着。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星星。据书上写，观星之处，需要远离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需要晴朗的天气，需要黑暗、开阔的视野，还有天文望远镜。

        他听过那东西，也在信里给父母写到过。是老师说，市里有个天文馆，天文馆里有天文台，天文台上有一架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用那个，大概可以看到，满天星河吧。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多想，提起布鞋，就往屋头后面的山头跑去。那片幽深的禁地，以前在老人们的警戒下，是远远不敢踏足的，虎，蛇，狼，他不知道会遇到哪个野兽，却一反常态地想去证实小说上所写，去证实自己对这个似有似无的理想的冲动与奔波。

        或许某天他又可以在信里写到——“老爹老娘，我现在看了很多书。我十分热爱天文，并为之努力着。就像我们村里新来的那个大学生那样，那样充满了热情与学识，那样令人羡慕，我也可以是很灵光的。”

        川子不顾一切，跑了上去。他感觉脚底在与这片热土摩擦，或许土地也在暗自为他助力。他越奔越快，越奔越快，在最接近月亮的影子下，他终于停下脚步，昂首，漫天微光，隐隐约约，似有似无，这光景使他不敢相信，他竟然那么接近，天上河。原来天上的河，真的与土堤边的不同，如果不是相距甚远，他定想把这瞬眼的光景记录下来，不为证明自己，而是真心的去融入这片苍穹，明白原来自己也如星渺，微小熠熠。川子转圆了双眼，这一霎，他不敢眨，不愿错过，那双激动炽热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冲动的星火，坚定如斯，澎湃着年轻的心跳，他确信，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此生想要坚持，无边生长，无边探寻的东西。

        他不在只驻守着城市的光芒，而是卖力地向那群星呐喊：“带我回家吧！”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永远有一声呐喊，徜徉在山谷的顶端，漫无目的写日记的次数鲜然减少，因为他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会被忘记了。一切的生活稳定，且向着五彩缤纷的旋律迈进，只是他的糟老头，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川子本想在他睡着后偷溜出去，但那个他熟稔如昔的背影却久久未出现。那个让他焦灼的夜晚，是后山头唯一一次失去磅礴有力的呐喊，邻居们四处找了一夜，本该寂静黑暗的村庄，这一夜，灯火通明。已然无望之时，川子的手电筒，终于照亮了一个削瘦的背影。“糟老头——”千言万语都零碎在了这个慌乱的夜里，再望过去，那人双目无神，不急不急的，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终于回来看我了啊，那个毛娃儿都想你了，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很多，很多……”老头子眼睛里好像还闪烁着什么，川子提着电筒，看的光线模糊，却久久不敢对上那双眼睛。就当那是蝴蝶吧，爷爷牵着川子的手，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如平常接他放学一样，牵回了家。

        “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中晚期。”

        那是川子人生中近乎巨大的打击，他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来到市里，是因为爷爷的病。邻居们都不让他进那个宣告着疾病的房间。他感觉那更像生死簿，好像医生一锤定音就会决定着所有的一切。于是匿在门口侧听，其中一大堆专业的术有名词，他无暇理会。医生简而言之的话，意味着爷爷的生命即将宣告结束，意味着那个他无数次在夜晚逃跑的偌大的空房，这个沃野炊烟的地方，将没有跟他再拥有血缘的人。

        曾经那块炽热滚烫的背脊，现在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管出来的一个个邻居都对他投向关怀的眼神，可却没有一丝温暖围裹着他了。爷爷曾经在那木匠工同事都来看望他，偶有几个叫得出名字，剩下的工友们在爷爷眼里都如提线木偶般，面面相觑，无话可聊。

        川子曾每天写下日记，无不关于自己，无不为证明自己，无不千忧万想父母忘却了自己。可此刻，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写下过，关于这个糟老头的一切。没有写下，没有关心。他早已分不清此时眼眶中的刺辣是因为那天没有去看星星，还是因为自己从未在潜逃出房间的那刻多看爷爷一眼。

        蝴蝶翩翩，此夜消噬，难眠，川子陪护在爷爷身侧，他又一次的去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这一次却少了许多冲动。如果爷爷真的因病魔离世，他却可以拥有不得不与父母回到城市里的机会，那个很久以前日思夜想的地方，终于不用写信就可以到达了，他可以求着父母带他去天文台。那个传说中的天文望远镜。满天的星星。一切的幻想触手可及。

        他日不必再为所谓虚幻的理想而追逐，却也永远迷失了那片铸航的故土。

        “糟老头，你睡了吗？”长风浩荡，其日明亮。川子打算做出他的最后一个冲动的选择。

        “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我的话，和我去看一次星星吧，其实你每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我都会跑去后山头看星星。”

        “那本书上的主人公对着星星呐喊，我也学他。”

        “我说带我回家吧。”

        “没有回音。但是好像又空谷传响。”

        “你不是木工做的很好吗，下次带着你那把最优秀的木梯，和我一起上去摘星星吧。”

        “我不想再写信了，竭力去记住的却忘记了，随意忘记的，却刻骨铭心了。”

        夏夜蝉鸣长，消不息，川子这次郑重其事为星星写信。

        “星星你好。”

        “我是川子。”“这是我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