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汪炜杭 发表于 2024-08-11 21:09:35 阅读次数： 33024年6月21日，十八岁生日前一晚，姐姐自杀了。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妹妹，如果有一条船，在海上航行很多年，船上损坏的零件被不断更换，当船上的每一个零件都被更换后，它还是这条船吗？”看着我不知所措的表情，她无奈地笑了，“我是想问，我还是我吗？”
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她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从身材脸型到眉眼的弧度，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我们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姐姐就是那种大人眼中典型的好孩子，性格文静，成绩又好。而我似乎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一大堆要记要背的单词、难以理解的数学题都让我焦头烂额。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个班级又是双胞胎姐妹，老师免不了拿我跟她比较：“你看看你姐姐，你们都是同一个父母生的，难不成她比你聪明吗？你就不能向她学学，在学习上多花点心思？”
每次老师这样说我，我都自欺欺人地想：“谁想像她一样整天只知道学习啊，我过得可比她快乐多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失落，甚至是嫉妒姐姐。我也尝试过努力学习，可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动把聪明的小孩和笨小孩分开了。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都让我无法接受姐姐自杀的事实，她那么优秀，她的未来充满阳光，为什么？我把自己锁在我们的房间里，呆坐了很久。直到我想起了姐姐的日记本。
3024年5月1日，星期三，五一劳动节
高考前最后一个假期了，妈妈带我和妹妹去逛街。“妈，这件衣服好看！”“嗯！你们一人买一件吧，姐姐喜欢粉色的，对吧？”我喜欢粉色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只记得妈妈说过：“女孩就要穿粉色的衣服嘛，多可爱。”……
回忆把我拽回我们上幼儿园时，还记得当时妈妈说粉色衣服可爱，姐姐就挑了粉色，我却不屑地说：“我才不要粉色呢，我喜欢黄色，像阳光的颜色。”妈妈听完就笑了，没想到妈妈的一句话姐姐记了这么久。
5月19日，星期日
今天上素描课，第一次开始画人像，老师说我画素描很有天赋，型打得很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开心不起来。之前看妹妹写作业写到一半，突然就拿起铅笔在作业本上画起画来了，她有时会画小人，有时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都怪好看的。我总是想除了临摹、写生，能不能画点别的，但拿起笔，脑子就一片空白，似乎没有范本我就不会画了，真的挺羡慕妹妹的……
看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禁扬起微笑，想到我每次写作业，注意力集中不了多久就要开小差了，草稿本、课本上几乎都是我的“大作”，而姐姐经常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头也不抬。没想到这些都被她看在眼里。
越看姐姐的日记，我越觉得她陌生，似乎我从不曾真正认识她。她在日记里写“我也想像妹妹一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直接说出来，但脑海里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忍耐，要宽容。我也想大哭，我也想怒吼，但好像总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住我，告诉我要冷静……”两道冰凉划过脸颊，泪水滴落纸页。我后悔，我从来都只看到她光鲜亮丽的一面，而把那个不善于表达，也需要人安慰的小女孩忘了。我从来都只看到她成熟稳重的一面，而把那个也会哭泣会愤怒的小女孩忘了。
“初中毕业时，很多同学都哭了，妹妹也在哭，但我只是不知所措。其实我也舍不得老师、同学们，我也很难过，但一到人群中，我就像成了木头人。和妹妹一起去同老师告别，看她哭着和老师说了很多话，还要了老师的联系方式。其实那也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在一旁站着，低着头。都说老师喜欢好学生，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和所有人似乎都有隔阂，我和这个世界好像隔着一面透明的墙。”看到姐姐日记里这段话时，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大声哭了起来。
我向来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也不太在意他人的看法。而姐姐好像总是照顾着每一个人的感受，却很少说自己的想法。她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坚强而温和的，只把怒火和泪水留给自己。新的泪滴与陈旧的泪痕在日记本上交织，我的心也终于触摸到了姐姐的痛苦。
6月21日，星期五，夏至
已经进入高考倒计时了，明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很重要的一天，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晚上根本睡不着。
我索性起床想去沙发上坐着，可路过爸妈房间时却听到他们在说话。“明天就是她们十八岁生日，实验终于要结束了。”“是啊，看起来芯片的作用还是挺强大的，你看她们两个简直是天差地别。”“你真的希望芯片被推广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担心……”
“实验？”“芯片？”我的呼吸加快了，头脑一阵眩晕，惊恐填满我的大脑，随之而来的是满腔的怒火。
近几百年，科技高速发展，人类的知识总量爆炸式增长，但我们知道得越多，未知的挑战也越多，科技的发展永远满足不了人类的野心。义体人的发明从改装四肢到延长寿命，人类的躯体几乎变成了机器人。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人脑无法容纳大量知识，尖端科技只掌握在少数科研人员手中，人类发展陷入了瓶颈期。
直到人脑结构改造技术，全人类知识共享系统和人脑植入式芯片的发明，新的时代诞生了。对新生儿进行脑部结构改造并植入芯片，接入人类知识库，芯片在人类成长过程中会起到辅助学习功能，待人脑发育完全即可共享全人类的知识。科学家们相信，只有更多人掌握了尖端技术才能将人类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进一步开发人脑。
但此项技术尚未成熟，又遭到了很多质疑和批判，目前仍处于实验阶段。回想起之前看过的新闻，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我记忆里，我们家和高科技完全不沾边，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家里的智能设备还停留在几个世纪前，根本接触不到那些高端的科技。
带着疑问，我继续看姐姐的日记：
我的天塌了，我唯一擅长的事只不过是芯片操控的结果，还有什么能支撑着我活下去呢？
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我想过很多次。在这个时代，科技的高速发展让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少数人掌握着尖端的科技，也掌握着这个时代的命脉，科技在普通人眼里已变成神话。好好学习就能改变命运？我越发清楚这只是个谎言，但我只能不断欺骗自己。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人脑芯片时，我就感到深深的无力，我唯一擅长的事用科技就能轻松取代了，那努力的意义是什么？科技掌控一切的时代，普通人生命的价值又是什么？
我害怕科技，我恨它。可讽刺的是我就是科技的产物，最终，我被科技杀死了。
看完姐姐的日记，我被悲伤、愤怒和无助包围了。当父母冲进房门时，我只想歇斯底里地怒吼，但最终只是眼泪夺眶而出，我的抗议显得十分无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为什么？！”
等我的情绪稍稍平复后，父母才解释道，他们都是人脑芯片的研发人员，但在研发过程中发现芯片存在很大风险，芯片必须在一出生就植入且终生无法取出，研究一直没有进展。科学家们分成了自然人和改造人两派，一直争执不休。当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时，他们才决定给姐姐植入芯片，在不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观察我们直到成年，再决定芯片是否可以投入使用。
“所以你们就把我们当成实验品？”“你们知道我和姐姐有多痛苦吗？”愤怒始终积压在心底，我几次打断他们的话。
妈妈只是叹气，眼眶早已被泪水填满。
我只是抱着姐姐的日记本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们现在才明白，芯片控制的不仅是知识，还有思想。它是枷锁，控制了人的性格、生活方式，任何创造性的思想都是冲破枷锁的过程，但也必然会带来痛苦。研发芯片的初衷是为了激发人的潜能，可被植入芯片的人，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他们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我只觉得这十八年都活在一个虚伪的肥皂泡中，现在谎言终于被戳破，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实。
我们已经忘了科技的意义。一切的知识、技术只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把人都改造成机器，人脑芯片杀死了人类独一无二的灵魂，也杀死了每一个努力改变命运的普通人。这个时代不缺科学家，不缺学者，不缺伟人，唯独少了一群快乐的普通人。
第二天，我带着姐姐的日记本离开了家，踏上了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我在日记本上写道：6月22日，姐姐的自由意志挣脱了束缚她的肉体，现在，我将带着她自由的灵魂去寻找那艘被遗忘的船，还有那个被遗失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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