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何人见我如归乡 发表于 2024-08-11 19:06:41 阅读次数: 31.
陈平安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打算出去,去开始我每日的摄影工作。中彩票之后这件事就成为我的全职,其他时间靠两百万的利息也可以度日。陈平安跟我说,走,我们一起去喝酒。挥手的时候手臂很怪。
陈平安是小说家,我和他已经有一年多不见,上次见面时他跟我说他要结婚了,和陈谜,可能要找我借点钱。那时我刚中了两百万,转手就借出十万给她。他感动得抱住我,说一辈子都记得我的恩情。我说没事,到时候我也可以帮你拍婚纱照。这么一说他抱的更紧了,像是要让自己的血液融进我的血管。但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来找我,说去参加他的婚礼,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先等我把照片拍完。
南城秋夜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膜,几乎隔离外界的成分,把南城关押在由微蓝与深蓝所构成的天幕屏障下,让画面很难在人眼中显得动人。我疾步穿梭在路间巷口,其实这里我几乎拍个了遍,只是来撞撞运气。之前我是给人拍婚纱照,让两个人摆好姿势,咔嚓一声,快门中万物凝固,刹那记忆化作光斑。新娘子兴冲冲跑上来看,然后夸我拍的真好.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拍的不是很好,但是对于幸福的场景尤为擅长,让所有或明或暗的光线降落在幸福背景之上,完美如不曾缺损的圆。
但在我中彩票之后我就没再干。其实我的时间很充裕,但有了钱就可以安定下来,把钱大部分存在银行吃利息,在那些床上发呆的瞬间,我或时想起去干点什么,有时什么都不想干。全身骨头舒服作响,空气中飘荡空调冷气,一切都在告诉我这样子挺好。
陈平安撑不住气,告诉我这次过来纯粹是跟我聊天。我让他说。开口讲述的时候我发现陈平安声音变了,变得比之前低沉,也许人在成年之后还会再进行一次变声?又或是他生了病。我没问。陈平安声音还明朗的时候,他身体和精神也都很明朗。他读的是理工科,成绩又不怎么样,对文学喜欢的不得了,一天就能写出一篇一万字小说,常常到半夜还在写作。被键盘声吵醒的时候,我评价他算是立世独臭,他不服气,说我这叫立世独清,必须要在繁琐的演算中找到文学的清澈,才能让人的生活升华。陈谜大概就是看上他这点,对热衷的事情坚持不懈。陈平安这人看起来老实,对文学以外的事情似乎一窍不通,但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搞了出大戏。他在操场上点燃烟花,在漫天烟火下捧花献给陈谜,面庞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陈平安就在围观下跟陈谜表白,说,我爱你,陈谜,以后我们莫离莫弃,莫失莫忘。这话说的文艺又真诚,所有人都记得两个人抱在一起时,衣服都被挤到一起仿佛相拥。
陈平安说最近他的报刊找他约稿,很奇怪的一个题目,被忘录。
2.
陈平安的小说我读过。有几篇被发到“十月”和“萌芽”,后来他又被评为某文学奖最年轻得主,一时间极富盛名。他早期的一篇小说跟记忆有关,是这样子写的:中秋节那天M的父母来了L的家庭聚会,但是L早已和M分手,聚会后M父母给了他照片和字条。接下来L去往下一场聚会的途中想起M,想起M是如何跟他在一起,想起M是如何与他生活,想起两人开着买的第一辆车在郊区上飞驰,想起M吻他的温度,想起M眼角的皱纹。然后他想起了嫦娥这个人工智能原来是就是因为M的一首诗而取的名,月宫广寒,结尾L终于想起M是怎样离去。M在早上已经为他做好早餐,多日的疲惫使她与货车对撞,死无全尸。小说真正的高潮是在结尾,在盈盈充满光辉的月亮下,一个人形来到他的面前,要他选择去留,L与人形拥抱,下一刻月光刺穿L胸膛,血液如月光一样粼粼照耀,被风涂抹成如月圆形,像是心中一个完美的缺口。人形缓缓地告诉他,她就是嫦娥,属于月亮,而现在你要飞行,如风前往寒月。这篇小说其实是陈平安献给陈谜的礼物,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得奖,也没有在著名刊物上发表文章,这小说发在他的朋友圈里,在结尾处落款——陈谜,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3.
陈平安是这么跟我说的。说的时候月光洒在我们俩面前的桌子上,我们身上都被酒气缠绕,拧一拧就可以榨出倾盆酒精,在折射下月光漫步在他的眼角,流淌出长长一尾水汽。陈平安说,当时陈谜就站在他的旁边,他为陈谜过生日。他为陈谜包了一个包厢,不希望有其他人,他们两个人拥抱在生日快乐歌里。陈平安说那时空调冷的简直不真实,像是周遭下起了雪,要过圣诞节,只有陈谜身上还有暖流。陈谜温柔地跟他说,没关系,我很高兴,你可以把门打开。陈平安为陈谜切下蛋糕,说,陈谜,来吃啦,你最喜欢的奥利奥夹心。但只有轰隆作响的空调外机回应他。陈谜失踪了,突然之间,没有痕迹。他跟我说,眼神中如月绽放寒光。
4.
陈谜在朋友圈发了一条长篇,下面显示着部分人可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也会被算在这以内。发表在她失踪之后大概三个月,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平安
很久不见,不知道在我走之后你过得怎么样。请原谅我的突然离开。当然接下来我所写的一切你都不会直接知道,也许在某天你会突然知道这一切。就像你为我精心创作的小说,我也精心制作了这一切。在这里,我想要按照你的笔迹写下这些字,模仿你遣词造句的语调,即使我笨拙,对于文学只能算是门外汉,但我足够模仿你的语言,平安。
平安,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关于我的离开以及失踪。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我发现你的小说,在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你,喜欢你对人物温柔的态度,喜欢你把每个人物都放在心里琢磨,喜欢你愿意以一种不变的温柔笔调写出一切故事。你很温柔,我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也挺笨拙,我每天都在你耳边呢喃几句聂鲁达的诗,你就会慌忙躲开,脸红的像个水蜜桃。我喜欢你,更喜欢你在烟花之下向我告白的瞬间,那个时候我多想和你有永远,多想多想,你跟我说,莫失莫忘,真的,莫失莫忘。我知道这个词大概来自你当时看的那本小说,也知道这个词就是你最能向我表达爱意的词汇,于是我哭了,你还记得我抱住你的力度吗?那是爱一个人到极致才会出现的力度,像是我们在顷刻间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同居之后你还在创作小说,我很开心,你没有改变你自己的志向,我支持你。后来你的作品被发表到那些著名刊物上,还得了一个文学奖,多好呀,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我匆匆忙忙给你买来你最喜欢吃的荔枝,说又新鲜又甜,我就一口一口喂着你,那个时候我想到你给我写的那部小说,如果我在那个时候也能写出一首诗,一首情诗有多好呢?可是我写不出月宫广寒,当然那晚没有不高兴,你也能看出来,我的手从来没有因你疲倦,我的唇从来不会因你懈怠。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是我错了,你后来认识了很多人,那些人在我眼里乱七八糟。你原来是不喝酒的,但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你几乎要变成一个酒鬼。你原本是不抽烟的,但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你在家里我看不见的角落藏了好几包烟,你的嗓子也是这么坏的。你原本是不会打我的,你原本是不会随地砸东西的,你原本也不会用那种语言去对待小说的。我知道你变了,当你笔下的人物开始流露出近乎病态的暴戾时,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失格,而是你的变化。
你在清醒时还是尽可能地爱我的,但我知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希望你原谅我的离开。我也不会忘记你,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陈平安。莫失莫忘,莫失莫忘,我希望你永远不忘记最开始的样子。但如果,你能把你的伤疤给我看看,就好了。
你说那个瞬间,漫天的火光都像你飞来,在夜下仿佛灼烧的银河,很美,然后你忘记一切。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也许永远不会,我将如风前往寒月。
5.
陈平安跟我走出饭馆的时候,已经活脱脱成为一个醉鬼,开始跟我大骂编辑催稿有多么烦人,每个月一定要写出几篇小说来,虽然价格还过得去,但态度实在恶劣,像是收房租的老太婆。这个月的“被忘录”又是什么鬼,让人怎么写也不知道。月光下的街道冷清,独他话语徘徊。我们听到远处江边有人点燃烟花,噼里啪啦地作响,陈离突然全身一抖,像是恐惧。他让我把他往江边那边扶,他想吹吹风。在几乎凝结的温度里,他开始跟我讲述起有关火焰与伤疤,跟我讲起自己最失态的时候,就是那个瞬间与那些狐朋狗友打赌,赌他到底爱不爱陈谜。其实这个赌很荒唐,几乎嘲弄,但他当时喝的全醉,只有意识告诉自己要去回击,于是他把一瓶瓶酒灌下肚子里,然后开始在店里面发酒疯,到后厨里乱窜,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火苗嗅到酒精气味,飞腾到他的手臂之上开始燃烧,像时一场盛大的仪式,浩大而无终,直到在他的手上留下长长一道疤痕。我们来到江边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点燃烟花引信,火舌在迅速翻飞着前进,像是义无反顾发起冲锋的骑士,声音簌簌作响。让我想起多年前,陈平安为陈谜点燃烟花的夜晚。灿烂而明媚。陈平安那时没再说话,把嘴中酒气全都吐出来,站了一会,跟我说,陈离,我知道怎么写了。
什么?
下一刻烟火飞上天空,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不可形状的轨迹,到最高处时轰然爆裂,绽开,犹如花朵,无数火焰向下坠落,犹如油画上流淌的红色油墨,又像一条条灼烧滚烫的银河。刹那间陈平安向烟火落下处跑去,鼓起风声凌冽,我看见他的手臂挥舞,有一只火红的鸟展开它燃烧着烈火的翅膀向空中焰火发起冲锋,一往无前,生死不顾,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突然全身转色,化如透明介质,连着那万空而下的银河向陈平安倾泻。我知道一些时候到了,就像一切早已被安排好记忆得失的剧情,我拿起相机,快门声中万物凝固,忘与不忘在此刻全都在幸福底色中流淌。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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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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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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