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白叶 发表于 2024-08-11 23:49:38 阅读次数: 3十四岁那年我永远失去了母亲,她没有死,她只是不愿再见我们。她贴在冰箱上当成备忘录的便利贴被我一张一张撕掉,撕到最后一张时,我才意识到父亲没有骗我:她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对这段生活和这个家庭有多么失望,才会带走所有东西,却唯独没有带走我。C城的夏天热得可怕,柏油马路融化变成黏黏的液体。我趴在窗前,想象着她行李箱咔哒咔哒的声音是如何碾碎路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痕,像飞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尾迹云。而余阿姨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透过窗户,我看见风把她的裙子吹得犹如飞鸟。母亲出走半年后,她就这么提着行李箱咔哒咔哒走上楼梯,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家里新的女主人。
余阿姨敲响我房门的时候,我假装正在认真读我母亲的信。信里她说十八岁那年一定会接我回家,因为在这之前,我在父亲这里会活得更好。句子穿过脑海,我却一个字也没有看懂。敲门声像在弹钢琴。我知道我们迟早会有这么一个交锋的时刻:我是原住民,她是敌人。父亲吼我让我从房间里滚出来。敲门的声音停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以后我就要和这张脸共享餐具,沙发,电视和关于家庭的所有称呼。余阿姨要给我倒水,从形形色色的厨具里走过,我发现最后一张便利贴被撕了下来,冰箱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大理石。我问余阿姨,“这是谁撕的?”。她惊恐地看着我。一瞬间我感到气血上涌,厨房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牢笼。我往地上摔了一个盘子。碎片溅起来像皇冠状的水花。父亲看不下去了,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敲。“撕了就撕了,你对你阿姨放尊重一点!”我看看他,又看看余阿姨,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同仇敌忾的神情。这种神情我熟悉的,很多年前我的母亲也拥有过。我觉得父亲的表演非常假。我计算着还需要多久,这种神情就会从他的脸上消失。
我从父亲的司机那里打听到一个被嚼烂了的爱情故事。父亲和余阿姨,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父亲是听众,余阿姨弹钢琴。音乐会结束后父亲执意要见她一面,两个月后他们开始正式约会,四个月后他们确定了关系,半年后余阿姨搬进了我家。所以她敲门都带着一种钢琴的旋律。但她不再是钢琴家,她甚至不再弹钢琴。入住的第一个月,她坚持亲自做饭,往高脚杯里倒富有情调的红酒,模仿一个甜蜜的妻子角色。但父亲一次也没有吃过,晚上应酬乃至夜不归宿是父亲的常态。正如他从来没有出席过我的任何家长会,运动会和亲子联欢。我甚至怀疑他没有办法准确地说出我的年级。他的冷漠比羞辱让我感到更加残酷。每天晚上,余阿姨会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营造出温馨的气氛,并安慰自己父亲总会回家。我和余阿姨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电视里播放综艺节目,我却感觉整栋别墅透露着一股森森寒意。那天在沙发上,她轻轻地问我,“那张纸条真的很重要吗?”我看见她苍白的脸和湿润的眼睛。我没有想到她会把一件事记那么久,这令我感到莫名的难堪与尴尬。“那是我妈妈的习惯。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第二天我发现她买了一模一样的黄色便利贴,把一天的琐事贴在冰箱门上。余阿姨的字迹很柔和,笔锋像我的母亲。我喜欢看这样的字,用那些黄色的小纸片交流时,就像和我的母亲对视一样。我从那一刻开始不再生她的气。
一个月后,余阿姨终于意识到父亲一周都难得回家一次。她不再亲自做饭,也不会在吃饭时打开所有的灯。她的生活迅速枯萎无聊了起来,好像这是成为某人的太太的必修之课。我把她带到楼上房间里,告诉她这里有一架很好的钢琴。那是我父亲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几万块的进口钢琴,付款时他眼睛眨都不眨。父亲一直把那当成他宠爱我的证据。但我从来没有弹过,母亲也没有。现在它有了新的主人。从此每天早上我都能听见余阿姨的琴声,有时是悠扬的,有时是愤怒的,更多时候我没有办法理解。她的手指在钢琴上跳跃翻飞。我说你应该去金色大厅开音乐会,而不是在这里弹钢琴。她没有回答我。她用那种阴郁的神情弹完了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然后转头看我。你知道吗?弹钢琴的感觉真的很好,好到可以忘掉一切。我怀疑那话是她对自己说的。从此我再听她弹钢琴总会感到一点悲伤。我很想问她,你要忘掉什么呢?如果真的想做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很久之后我才恍然大悟,爱一个人就是要迎合他的喜好。在我父亲朴素而简单的价值观里,一个女人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余阿姨那种每天不做任何事只弹钢琴的妻子。弹给丈夫听,弹给孩子听,唯独不弹给自己听。他认为这就是一种幸福。所以我说我的父亲终其一生不能够欣赏任何艺术。而我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无情,还是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
在我的母亲还在家里时,我们就意识到父亲是可靠的商人,可靠的领导,却不是可靠的丈夫和可靠的父亲。她走后我经常做梦,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她在便利贴上写新年快乐,还有很多很多祝福的语句。第二天它们就会贴满整个冰箱乃至整个房间。我在便利贴上写下我想要吃的菜和我所有的愿望,晚上它们就会全部实现。母亲像仙女教母,随手可以变出水晶鞋。她闪烁的眼睛和灯火重合,我觉得我可以这么一辈子过下去。那时候便利贴是我们的日历,但是日子并不是数字的累积,并不是熬到哪一刻就会变好。所以我的母亲还是走了,我已经没办法描述出她的样子。便利贴上偶尔冒出新的字句,我已经无法分清楚那是梦境还是现实。那一年我开始频繁地忘记事情。我会不记得要去哪里上辅导班,不记得学校的地址;我会不记得我吃过早饭,从而一遍又一遍从电饭煲里盛粥,直到余阿姨疑惑我的饭量为什么会一夜之间突然变大。我把每一件事情写在便签纸上:写作业,刷牙,洗澡,才能迫使自己记住。我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城市的某一条街道上。站在绿荫树下,我完全没有印象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余阿姨说那天她真的找了我很久,怀疑永远都要见不到我。城市太大太大,我一不留神就会走失。她蹲下来紧紧地抱住我,问我,你去哪里了?整个学校的人都在找你。我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后来我会明白这叫解离,是在受到巨大创伤后对现实情感的逃避。但我不愿意承认。余阿姨牵着我的手,我们没有回学校和校长解释我为什么逃学。我们在c城的人行道上走,家,学校还是未来都变得很遥远。我们路过花鸟市场,我拿起来的的所有花卉她都买下来塞进后备箱。站在水晶缸面前,我们头碰着头观察游动的小金鱼,余阿姨好奇地看着它们,那种柔和而天真的神态,我很久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过。最后我们买下来所有的金鱼,别墅里有一个冷落的鱼缸可以装下它们。余阿姨开车带我回家,城市灯光在后视镜里变成很小的一个点。我心中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路很长很长,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在家门口时我看见父亲的车。他像幽灵一样,站在门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逃学事件造成的后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校长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很生气,认为一切的原因是余阿姨开始没头没脑地宠我。他对我的惩罚是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余阿姨不同意,她觉得我需要在家休病假,而不是去一个没有人照看的地方自生自灭。她很少和父亲起冲突,那是我印象里的第一次。我意识到她真的可以把我当成亲生的女儿。最后结果是我没有去寄宿学校,而父亲给余阿姨的惩罚是一种精致的酷刑。他辞退了专门打扫卫生的保姆,余阿姨开始亲力亲为地擦拭家里每一块精美的大理石地砖,每一件昂贵的收藏品。她擦钢琴时就像擦拭一块甲板一样冷漠。余阿姨和父亲的矛盾越来越多,他们在手机上吵架,在卧室里吵架。这不只关于我,还有另外的隐情:我的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余阿姨并不想。父亲不再年轻,越老一岁,头发越白一点,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余生,越来越有离群索居的恐惧。他一直努力掩饰这点,但他没有办法掩饰对于男孩继承他家业的渴望。妻子是他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体现,女儿是他宠爱的孩子,儿子却是他要倾力付出时间与精力培养的对象,甚至是对手。父亲可以给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却唯独不能给我认可、权力和继承的自由。我的母亲很早就认清了这一点——那时我才明白父亲让余阿姨留在家里是有更深层的含义。那是隐藏在爱情神话背后的骗局,必须要亲自试一试才能看懂,看明白。
余阿姨仍然在弹钢琴,琴声带着永恒的愤怒。她开始怀疑她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便利贴上的笔迹越来越潦草。她在纸上写:你觉得你父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把那张纸条撕掉扔掉,好像从指缝里就会泄露一个秘密。我意识到有风暴正在我们家庭中心酝酿。我在待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经常听到响声,摔东西的声音,尖叫的声音和哭泣的声音。我意识到这个场景无限接近于我母亲离开的前夕。c城的夏天又一次到来,它仍然闷热,潮湿,无可抵挡地渗入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天气预报说会有台风降临。那天我听见楼上有巨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恐怖的响声,鱼缸里的鱼全部惊吓得竖起耳朵。我恐惧起来,阁楼开始震动,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整个天空倒转过来,全世界的海洋开始翻涌,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我只看见余阿姨一个人,她蹲在地上捡那些玻璃碎片。钢琴凹下去一个大坑。这琴很贵的,不要乱砸。我小声说。我听见父亲在隔壁冷笑。贵也是我买的!余阿姨没有说任何话,我和她一起去捡那些玻璃。父亲看我们这里很久都没有声音。他不耐烦地闯进来。不要再捡了,不会让阿姨来扫吗?余阿姨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不带任何的爱意或者同仇敌忾。我们都想起来父亲把阿姨辞掉了。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我们不值得他敷衍太多。
余阿姨在一个雨露湿润的清晨离开。她收拾好了行囊,与我的母亲不同,她没有带走除了衣服以外的任何东西。她还是穿着一身白色,人却瘦了很多很多。她戴着白帽子和白手套,风把她的裙子吹得犹如飞鸟。我看着她在小路上越走越远,行李箱划出一道白色的伤痕。我突然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我大声地喊她:妈妈!她来到别墅的一年里,我从来都没有喊过她妈妈。我知道她听到了,因为她的身体细微地晃动了一下。我突然后悔起来,我不应该动摇了她离开的决心。所以我把窗帘拉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头看我。当然这已经不再重要。我在冰箱上找到了她最后的便利贴:好好吃饭,记得给小金鱼换水,不然它们会渴死。
我把那张黄色的纸条轻轻地揭下来,然后轻轻扔进了垃圾桶。
台风在c城上空绕了一个弯。我没有等到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雨。c城的夏天仍然闷热而潮湿。我在阁楼里无休止地弹钢琴。那个凹下去的窟窿像狰狞的伤痕。我不知道是钢琴被砸坏了还是我学艺不精。发出的声音总是令人难以忍受。弹钢琴时我会想到余阿姨,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通过弹钢琴来忘记一切,包括我和这段过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音乐会开到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把黄色便利贴贴满一整个墙壁。我终于明白我是懦弱到无药可救的人,我没有敢说出“我想和你一起走”,我也默认了我在父亲家里会活得更好,我甚至没办法肯定我会记得她们:我不断地遗忘着重要的事情。我把踏板踩得咯吱咯吱乱响,父亲在客厅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在打给谁,母亲,余阿姨,还是我第三个妈妈。但我知道电话那头将一直是忙音。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出来,金鱼在水里烦躁地吐泡泡。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意识到这个夏天将漫长得永无止境。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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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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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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