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被忘录

滁之君 发表于 2024-08-11 22:53:49   阅读次数: 3


 “奶奶,起大早干啥?”

 

“给你爹上坟。磕头吧。”

 

“俺爹死了?”

 

“死了。”

 

“啥时候死的?”

 

“昨天拉回来的。”

 

“咋死的?”

 

“喝酒喝死的。磕头吧。”

 

边贵抬头看看眼前高隆的黄土,阴沉的天衬着,他爹的坟,俨然是一张黑而湿的脸,挂着醉汉式的嘴歪眼斜。边贵心里一阵发怵,把头蒙下去,只是趴着。边上一阵酒味直冲着脸,边贵别过脸,看见奶奶在往坟边上浇酒。

 

边贵蓄着头,定定地看着被酒浇湿的一抷土,“喝酒喝死的,也要浇酒吗?”说完又觉得不合适,觉着他爹那张又黑又湿的酒鬼脸在盯着他,又赶快埋下头。

 

奶奶撒酒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颤颤巍巍地弯腰把边贵拉起来,看看边上几个相似的老坟头,拎着剩下的酒弯弯绕绕走到后面一座老坟前,和边贵他爹的坟不一样,老坟上长着杂草,坟顶上的土碗裂着,好像原来碗里兜着一团气,现在连那团气也不大能兜住。

 

“你爷爷。”

 

边贵明白奶奶的意思,乖巧地磕头。奶奶绕着坟边浇酒,没浇整圈,因为酒没了。奶奶低着头,倒摇罐子,把里的酒控干净,对老坟茔说:“就带了小贵爹的一份。”

 

奶奶有风湿,春天里下不了床,年年都要等到立夏以后才能带着边贵过来上坟。立夏以后,天亮得早些,上了坟,太阳已经远远的露头,湿冷的黄土地慢慢融进黄色外壳。早晨山里起大雾,祖孙俩依偎着等到山沟沟里紫色的雾气散去,才互相搀扶着回家。这天以后,后山里头的老坟地,就会被锁进记忆,潜回山底。像往常一样的话,来年立夏将至,老坟地才会在祖孙俩的大山里浮现。

 

但边贵没想到,再次走进老坟地,会是第二年的清明。

 

来年三月里,奶奶卧病在床,边贵觉得一切和从前一样,看着山路上陆陆续续的上坟队伍,他想到了一个半月后将要见到的那个又湿又黑的高隆土堆,他爹的新坟,他思考着这次要不要给他带点酒。他很意外自己会想起这个没有印象的男人——他爹,甚至连他是个酒鬼,也是别人嘴里听来的(所以后来听到他死于醉酒,边贵并不奇怪)。边贵察觉到今年他光顾老坟地的意识早早来了,他笑笑以为是他和那老酒鬼的血缘联系。

 

月底,他发觉奶奶精神越来越不好,背着奶奶到东山头的卫生院看病。老医生听了听脉,摇摇头,说没得治了。边贵不相信,背着奶奶紧紧拽着老医生的胳膊,他跪在地上,一手托着奶奶,一手抱着医生的腿,拼命朝地上磕头,边贵的脸涨的通红,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往下流,边上的人蜂拥上来,总算是拉开了。有人说,去城里大医院瞧瞧吧!边贵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涨红着脸背起奶奶就往城里跑,奶奶却突然紧紧揪住边贵的衣领,紧张地喃喃道要回家,死活不愿去城里。边贵一遍遍安慰着,奶奶铁了心不去,边上的人慢慢散开,也开始劝边贵还是带老人回家吧。边贵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把奶奶放在卫生院的床上,自己走到门外蹲下,盯着层层山坳看了一遍又一遍,转身走到床前背起奶奶,往家走去。

 

回家后,奶奶总是拉着他说话,说祖孙俩,还有坟地里那两位,她叮嘱边贵生活里的种种, 说到边贵妈却只有恨恨的一句,“她嫌咱家穷,跑了。”奶奶已经记不清事了,说过的话不断重复,不断拉着家常,不断回忆往事,又不断地冷不丁地咒骂边贵妈。他听见奶奶夜里病痛呻吟,持续的时间比以往都长。边贵觉得奶奶真的要死了。

几天后,奶奶静静地走了。奶奶的死是早晚的事,边贵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冷静,他找到卫生院的老医生,把家里的钱都交给他,求他帮忙办理丧事,老医生第二天带人料理了奶奶的丧事,棺材抬到老坟地,边贵指指裂了土碗的老坟,“葬在旁边吧。”

 

众人走后,边贵一个人靠坐在坟旁,卸下一口气,呆呆地望着大山,望着层峦叠翠中挤出的天空一角。他回想起从前的日子。

 

十几年里,他唯一的家人只有奶奶,奶奶年轻守寡,养出了个酒鬼儿子,在外面吃喝嫖赌,不愿回山里,只留下个小孙子,关于他爹的事奶奶只说在外面打工,其他只字未提,只是有这么个爹,同村的孩子免不了欺负边贵,更何况,边贵不但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妈。边贵对他妈有模糊的记忆,但每当边贵流露出想了解他妈的信号,奶奶就会涛涛不绝地骂起来,好像他妈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奶奶说边贵他妈抛夫弃子,嫌贫爱富,早就跑到城里去了,边贵小时候也这样以为,但慢慢长大,他隐约觉得他妈可能不是那样不堪,或许他妈真的跑了,但他爹这些年也没看过他,他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同村的人,但与他爹的事不同,村里人对他妈也不愿言语。

 

边贵五年级时,被村里同学欺负,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掉一颗门牙,他站起来后满嘴是血,嚷着要进城找他爹他妈,同村的孩子被吓到了,哭着回家,奶奶知道后拐着小杖过来,把边贵抱在怀里,颤抖着褶皱干枯的手拍着边贵的背,老泪纵横,呢喃着:“咱不进城,奶奶带你住,不让别人欺负。”后来,边贵不上学了,和奶奶搬到了另一个山头,就他们两个,边贵觉得,奶奶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灾难般的日子,祖孙俩都能挺过去。但是现在,奶奶走了,原本两个人的生活变得更加空虚死寂,边贵感到绝望。

 

他背靠黄土,黄土地的余温被慢慢导走,黄色的外壳熔了,变深再消失。他身后是一大片不认识但与他有关的坟,身前是他爹孤零零的新坟,将来,他的坟也会在那坟的前面。十几岁的孩子,独自坐在坟堆里,边贵自己想想好笑,他是不是应该害怕?但他转念一想,他孤苦伶仃的生活里,现在才算有次团圆。原来,人活着的时候是想不起团圆的,死后埋在一片地里,看见一连片耸起的土堆,才能想起团圆。

 

边贵有些累了,这些年来,他稚嫩的肩膀撑起大半个家,奶奶是支撑他的动力,没了奶奶,他的肩膀塌下去,累到直不起身子,他忽然想找个依靠。他想起来,他还有个妈。边贵的眼睛亮了,也许他妈根本不要他,但他还是迫切地想见见这个妈,在他忘记她之前。至少,要在她忘记他之前。边贵想着想着,渐渐睡着了,挨着老坟地里的一大家子。

 

第二天,边贵从坟地里醒过来,回到原来的村子。边贵这几年长高了,也变了模样,刚进村,大家都没认出来,直到他开口问他妈的事。开始时,大家还都互相打着马虎眼,边贵见没人愿意说,又说他爹和他奶奶都没了,才有几个人支支吾吾开口。

 

几十年前,山里风气不好,总有拐了别人家姑娘到山里做媳妇的,边贵奶奶就是做这个营生的,可能是年轻时候做了坏事,老了就报复回来,边贵奶奶早早守了寡,又有个酗酒的儿子,是有名的混蛋,山里一共就几户人家,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所以,边贵奶奶就又干起了拐卖的勾当,买了一个被拐的姑娘回来做媳妇。同是乡里,旁人也都帮着看。拐进来的姑娘能出去的不多,但边贵妈做到了,她被拐进来五年,第一年跑了又被抓回来,第二年生了边贵,后来村里办学校,边贵妈读过书,书记点名要她去教书,教了三年书,时间久了又有了孩子,村里人就让她去镇上给孩子买书,结果有一天,边贵妈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当时只知道边贵妈跑回城里了,镇上后来来了一堆警察,村里人就知道现在拐卖的勾当做不得了,就没再去找。边贵奶奶一个人带着边贵,没再做过拐卖,只是对边贵妈恨得不得了,年纪大了,又害怕边贵妈找人来找麻烦,怕人抢走边贵,把边贵护得严严实实。就在祖孙俩搬走的头几年里,城里陆续有人来村里盘问,像是边贵妈在找边贵。村里人都怕惹上麻烦,就都打发走了。后来,也是听说了边贵他爹和奶奶都死了,才好往外说。

 

边贵听了后怔在原地。那慈爱的,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养育他的奶奶做的是拐卖的勾当,还拐了他的妈妈。那被骂了十几年的,自私自利的,活在灰色地带的坏女人,是被拐进大山里终于出逃的可怜姑娘。知道了真相的边贵六神无主地走着,走到了那片荒凉的老坟地。他面如死水,感觉十几年来涌动在平静大山下的,那段周围人熟知的,唯独被他的时间忘记的记忆浮现了。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在对他撒谎。他又走到奶奶的坟前,短短一天,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奶奶,他生活的守护者,他妈妈人生的毁灭者。他深爱的人相互憎恨,他在他们眼中又是如何。他愤怒地跑回家,过了一会儿,又不争气地回来,倔强地靠坐在离老坟地不远的田垄上,缩成一团,他的心在滴血,望着老坟地无声地流泪。

 

第二天,路过的村民发现边贵时,他已经烧得浑身发烫,村民把他送到了老医生的卫生院。边贵醒了,他闭着眼,闻到卫生院里的消毒水味,他想起了奶奶。现在想来,那天奶奶不愿去城里看病,是怕被边贵妈找到吧!又想起奶奶临终前的痛苦和叮咛,一阵心酸,空落落的胃直往上泛着酸水。边贵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他察觉到自己哭了,不愿再矫情地躺着,下了床向老医生道谢,又问了去镇上的路。下床前边贵已经想好了,他妈让人来村里找过他,说明他还能有依靠。

 

边贵记得上学时老师说有事找派出所,到了镇上,他向派出所说明白原委,边贵他妈前几年留过记录,很快就联系上了。边贵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等待来找他的人。当天下午,一位瘦小的中年女士焦急地进到警务室,她看到边贵那张酷似他爹的脸,吓得立在门口,缓过神又含着热泪一把搂住边贵。边贵看着母亲的反应,心里泛起一阵苦水。

 

边贵就这样找到他妈了,往后几年里,边贵有了依靠。但他固执地要留在本地。母亲厌恶山村,要他去外地念书,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边贵不依。母亲无计可施,只好留下陪着边贵在离山村不远的县城生活了几年。后来,母亲被查出病来,边贵又一次感到绝望,就像奶奶临终前那样,他知道母亲在这片土地上痛苦的活着,也不想再次失去,终于,他决定舍弃后山那片坟地,舍弃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带着母亲去外地治病。

 

离开山村后,母亲的病好的很快。母亲活着的时候,边贵再也没有回过山村。母亲死后,埋在一片没有山的土地上,一眼望过去,一马平川,就连母亲的墓也要求齐平着地,她人生里被山困住的五年,让她往后的人生都陷入大山的阴影,死后,也不愿自己躺在小山一般的坟茔里。

 

后来,年过花甲的边贵最后一次回到山村,他摸索着寻找那片老坟地,但几十年过去了,他早已找不到那片埋葬他十几年人生和那一大家子的老坟地。边贵在山里走了一天,意识到在自己六十多年的岁月里,那片老坟地早已潜回大山深处,在他五十年前踏上小镇的那一刻起,老坟地已经静静地沉没。

 

边贵沉默着在山林里团了三个土碗:早逝的爷爷,人贩子奶奶,混蛋的爹。三个新土碗结结实实,牢牢地托住碗里的那团气。嘿,可悲又可恨的一家!想到这,边贵又给自己团了一个,往那三个旁边放过去。嘿,竟裂成了两半!边贵自嘲地笑起来,扶着树起身,永远的离开了大山。

 

那一年的立夏,边贵没有如往昔般回去老坟地,通往老坟地的大门已经永远关闭。

 

又一年春天,边贵孤独而又宁静地在医院的病床上离开了。他托人海葬,轻盈的骨灰在海风里无力的飘洒,老坟地里埋藏的秘密,终于随着边贵的死亡灰飞烟灭,永远被遗忘。

 


评论(0)

黄平
评分
85
故事完整流畅,但应注意不要过多替人物代言

叶弥
评分
88
本篇文章完成度比较高,故事丰满。对于生活的沉重写得令人信服。因为细节较多,难免有疏漏之处。如本文开头,拉回尸体当天就落葬,一般来说不大可能。如果一定要这么写,那要写清楚当天落葬的原因。

何天平
评分
93
很出色也很成熟的一篇小说,这在人物关系把握和情节布局的层面都得到了很充分的体现。
总分 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