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写作者缪林翔 发表于 2024-08-11 21:21:26   阅读次数： 3

  我第一次听《那些花儿》这首歌，是在一座名为“其实”的音乐酒吧。当时一位倩丽的姐姐向驻唱吉他手点播此曲，而后我便欣然会意，将自己的心神溶解在歌声中。“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那是一次令人颇为难忘的经历。年幼的我因为母亲是酒吧老板的朋友，有幸在酒吧内免费吃过一餐夜宵，并且还听见一首朴树原唱的沁人心脾的歌曲。后来这首歌在很多地方成为我的背景音乐，在我的脑中久久荡漾，如同吹皱一池春水。那段时间，在写小学作业的时候，我经常会拿起手中的橡皮擦，对准自己的作业本一顿猛擦，把那些错误的答案一扫而空，仿佛是已经忘却它们一样。从那时起，我的笔记本就是一本系统的“被忘录”。我用橡皮擦将数日前对那位姐姐的描摹画擦去，因为我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她，不忘掉她只会让我陷入无端的困窘之境。“被忘录”系统像一台量子计算机一样将她刻录，然后对其进行最后的清除，由意识的五维空间广域网存储云端备份，从而让她的颀影在我的脑海抹去痕迹。橡皮擦磨出的每一缕碎屑，都是一艘由可控光子铸成的太空飞船，它们载着我零散的记忆和风干的思绪，游离到时空虫洞漩涡的奇环和宇宙星海深处。

  她是一个会抽烟的姐姐，虽说这一点给我留下不大好的印象，但我后来想想，一位和生活交手多年，且与世界对抗已久的人，难免会有些社会性的小癖好。这也无可厚非。那根她抽过的烟，是我记忆中的钥匙孔，在不经意间会被开锁。我用橡皮擦拭去这枚钥匙孔的外形，就好像我也有力量与所有对峙事物抗衡一样，而非依赖于在关键时刻开启这门锁。门锁是释梦的工具，却不是祈祷的神龛。我不喜欢烟，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因为烟联想到她。指涉的符号往往会很具象。

  橡皮擦是我遗忘他人的器械，而铅笔则是我被人遗忘的记录仪。用铅笔撰写日记的时候，我林林总总记下来诸多把我遗忘的人。这些人在纸页里面存活着，纸张就是他们的二维平面房子，我们三维生物或许能记住他们的样子，却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恰如郭顶的《保留》所唱：“已经忘了，你的名字，就在这座，寂静星石，怎么还有，你的样子，被保留。”单凭这样的概述你或许不能理解我，所以我准备带你游历我的日记本，你会连通一种仿若擅闯梦境神殿的直觉——

 

一、东莞站的萍水之缘

  “列车前方到站，东莞站……”睡眼惺忪的我抬起头，目视窗外的零星灯光和微亮山野，随后便从火车上铺翻身下来，挪步到窗台边观赏车外光景。这时候，一位刚好要在此站下车的姐姐，从隔座的上铺起床下来，结果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还放在上铺的架位上。她带有渴盼的目光转向高挑的我，莞尔一笑之后她说：

  “弟弟，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那个行李？”

  这是我第三次在火车上帮女生抬行李。之前两次都完成得磕磕绊绊，甚至还有一次不小心撞到身边的阿姨，免不了要向人家道歉。但这一次，我完成度相当高，就像写完一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散文那样，举重若轻地将行李取下来递给她。“谢谢！”她微笑答谢，我摆摆手，目光与她对视两秒，然后回到各自熟悉的生活轨道。她从东莞站下车，在此之前我还在凝望着郊区高楼。我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但她的样子时至今日我还依稀记得，短发，有刘海，圆脸，大眼睛。

  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她，她早已将我这个陌路人忘记。萍水相逢，我们的缘分仅限于搬一次行李的交集。但我希望，偌大的东莞能够善待这个女孩。

二、莲都校园的沮丧一搏

  在莲都某校读初三的时候，我由于和班里的同学闹出一点矛盾，而且这矛盾逐渐被激化为恶性的网络暴力，我属于遭遇攻讦的受害一方。一气之下，我将同学告状至副校长室，副校长在倾听我的陈述过后，询问我的诉求，我说我想转班。他说，不行，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一味激化矛盾，转班对你来说没有好处。他肯定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我对隔壁班级的一位女生有眼缘上的好感，我想着，假如我转到她的班级，就有更多机会跟她接触。在学习任务繁重的初三，如果班级不同，我是无法与那女生有更多交集的。

  可惜，没有人理解我当时的冲动。那位女生的模样我也记得，单马尾，学生脸型，柳叶眉，白皙肤色。虽然她在这个烟火纷繁的世界，显得并不那么突出，但我着实感知到她的吸引力。我没有跟副校长说明白，我是因为那个女生想要转班，假如这么说必然会闹出笑话。虽说当时的我已经是个笑话，演跑龙套的小丑。

  同学们都嘲笑我，说我的心胸太过褊狭，只因一些小矛盾就想转班。我得到的答复当然也只有冷眼与讽刺。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是对那个女生怀有敬慕之心。后来，中考结束，转户籍的我以高分考入嘉兴的高中，却再也没见过她。

  我当时的放手一搏已然失败，成为那些人口中的谈资笑料。但我的未来之路还长着，马行千里，不洗尘沙。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会尽我所能大胆去走我的夜路，哪怕栉风沐雨，哪怕山长水阔。她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我也是。

三、郑州地铁的循环之歌

  我有生以来最要好的网友，是一位郑州人。郑州之所以成为我的伤心地，也是因为她。我在网络上给她送过两首诗歌，一首发表在香港刊物上，一首录入我的诗文集里。诗文集的开篇之作就是送她的那首组诗，她毕竟是影响我整个青春的人啊……我们从2020年5月开始QQ聊天，一直到2021年1月我送她第二首诗，这期间有无数美好定格的瞬间与充满温馨的回忆。纵使后来有一些小插曲，我也纷纷将其化解。2022年7月，我去郑州旅行，却没有提出跟她见面，因为怕打扰她学习。我在郑州地铁5号线上，循环聆听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这首歌我由衷地喜欢，正如我对她的情感一样澄澈。2023年2月，我向保送进入清华园的她提出表白，渴望与之打破山海阻隔，实现一场踟蹰已久的异地恋。但她拒绝了我，原因有三。一，她是一个现实交际大于网络交际的人。二，她与我的交流仅限于分享快乐，而没有分担忧愁。三，她已经有喜欢的人……

  得到她的拒绝答复，我也终归于坦然和释怀。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值得享受她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一个过客，曾与她一同感知快乐，这已经相当幸运。我送她的薛之谦《天外来物》专辑、惠特曼《草叶集》英文版，还有一杯秋天的奶茶，就当作一份沉甸甸的记忆，贮存在“被忘录”系统。我此生永远不可能忘记她，一如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的字数“112277”字，恰好包含她的生日11月27日。但我希望她能更多地淡忘我一点，因为她更适合展翅翱翔。而我，只适合在郊外放风筝的时候，目送她像一只苍鹰一样飞升云霄。我和她，仅限于此罢。

 

  这就是我“被忘录”里的“三巨头”。倘若她们真的忘了我，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我们已没有可以续杯的缘分。如同橡皮擦磨出的碎屑变成光子飞船一样，我用铅笔篆刻下的字迹也成为送给她们的祝福，宛如梦中呓语，一齐化作脑机接口意识传输的量子加密信号。这些信号只有我们彼此能够知晓，因为它是被永远封印且上锁的，就好像一条冗长彩虹顶多只能拥有两个端点，一根无形链条也只能连结两个相忘江湖的游子。忘记是放下，是既往不咎，是无惧将来的勇气。

  但这些“被忘录”，记述的只是人。世界是由人的个体组成的，人与人相忘会是一种常态。然而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本不该被人忘记，有的却仍被淡忘。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我们的纸质书本。在这个不容易静下心来的年代，还有多少人会从纸质书里汲取知识的养分，而不是将无辜的它们存储在“被忘录”呢？

  我国的网络文学发展势头迅猛，与此同时，有不少读者选择沉浸于手机阅读的乐趣之中，而没有关注那些更具备深沉文化价值的典籍。譬如“四书五经”，譬如《道德经》和《六祖坛经》，譬如《传习录》和《郁离子》。这些集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古人智慧结晶，理应得到更多读者的重视和发掘。然而那种一翻都翻不到头的网络小说，已成为多少人茶余饭后的无聊消遣物。经典古书往往只有数千数万字，可还有多少人仍记得贾平凹先生“年轻人要多读经典”的忠告呢？我在读完这些经典古书时获取的精神安慰，并不亚于那些能够激发多巴胺的猎奇事物，给我带来的刺激一时却缺乏深刻性的感受。“被忘录”系统里可以有那些理应被放下的缘分，而不该成为堆砌传统经典书目的遗忘站。

  一个读经典的人，一定是一个有深厚学养的人。经典的般若、学问、智慧，可以在事体抉择的关键时刻，给人以明确的指导性和引航的方向感。这种为人创造精神价值的持久效益，宛若夜幕笼罩下大海上一座灯塔散发的微光，虽不耀目，也不繁华，却可以引人入胜，为心灵提供庇护之港湾，使人腹有诗书气自华。

  纸质书目和传统经典不应被纳入“被忘录”。此外，人类曾因一味的过度攫取，导致其栖居的自然环境遭受遗忘。《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生态环境是人类社会根深叶茂之本，老子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类和其他生命一样，都只是天地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人类有爱有恨有思想，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因素所在。而人的思想如果将自然观摒弃，显然会使自己的发展陷入困境。只有道法自然，才能遵循客观规律，尊重广袤的天地乾坤。

  乡村曾一度被纳入人类的“被忘录”中。人们任由现代化物质文明冲击乡村，让农村老人留守着空巢，让年轻人都往大城市里去闯荡，让那些富有文化内涵的古村落建筑被遗弃。那段将乡村放在烈火中炙烤的岁月，着实给人类予以当头一棒。守村人成为怪咖，村庄被人们当作遗忘的对象，也成为人们难以启齿的伤痛。“乡下人”本是一种正常的生存群体，却被丑化、异化为失群落伍的生活状态。《道德经》曰：“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丑善恶，相去几何；乡村城市，本无藩篱。我们不应该设置太多的障碍，将乡下与都市区分开来，让人类的地域过度分化，这正如对文学作品的过度解读，在咀嚼的时候是一项大问题。保留本真，存储本性，让一切循着本来的方向衍生，这才是千金不换的真谛理念。

  所幸，在新时代人们的共同努力下，“乡村振兴”计划井然有序地开展，“千万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我们的乡村治理正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进步。村镇污水得到整治，排污厂均被拆迁，村庄面貌焕然一新，古村落建筑保护项目迎来改善，乡村文化在国家的支持下蓬勃发展。城里人也会出于对良好生态环境的向往，反向流动到乡村来支持村镇的旅游业。乡土传统文化，成为展厅里和现实中看得见、摸得着的“活文化”。这幅薪火相传、一脉相承的乡村画卷，彰显着真真切切的社会之幸。

  人人都在为人生苦战，亦如毛不易《无名的人》所唱：“我是这路上，没名字的人。我没有新闻，没有人评论。要拼尽所有，换得普通的剧本，曲折辗转不过谋生。”不可计数的无名之人庸庸碌碌，只被自己短短数十年内的家人所记住，在无垠的寰宇星海前，却终究沦为遗忘之物。我也是这群无名之辈当中，一个小小的有机组成部分。无名的汹涌人潮拍击着海岸，前浪推着后浪，一浪一浪地奋力向前进军。我是后浪里拼尽全力的那一个，只因想要看到整个世界，看到未来那个她的笑颜。诚然，我就是这么普通，却有一股精神内驱的定力，指引我往诗和远方靠拢。

  在人类的“被忘录”里，还有一群不应当被忘却终究被忘的英雄人物，那就是我们的无名先烈。1840年以来，在虎门销烟的烽火叆叇之中，在抗日战争的垒堑战壕之中，在长津湖战役的冰天雪地里，有无数记不得名字的先烈，一度为历史起到推动作用，也一度使自己的姓氏湮没于浩浩时间长河。抛头颅、洒热血的他们，就像一座座永恒的能量场，被烙印于历史上的某一个牺牲瞬间。但他们的血，铺成我们今天所走的路。盛世安好，皆如他们所愿，这已足够。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而我，也想做这样一个负重的人。我的“被忘录”里有许多人，许多书，许多事。但不能忘的，是我自身的价值，自己的梦想，自我的定位。“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我想起来这些东西的时候，指涉的定义又被拓宽，仿佛我生来就是与一切相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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