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林女士？”耳边响起失真的声音。与此同时，咖啡馆中回荡的音乐与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被屏蔽。林娜放下咖啡杯，回应道：“这里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本市的神经网络系统出了问题，已经发现上百例自杀未遂了。他们看起来非常痛苦，可哭诉的不像是存在的东西。我们暂时封锁了距离涉事主机最近的街区，以期减少对其他人精神状态的影响……总之，请快点过来！”情况紧急，但对方的声音依然相对平静。这并不奇怪。几十年前，超级计算机接管了人类社会，甚至逐渐通过脑机接口拥有了调控人类精神世界活动的部分权限，它许诺让人类无时无刻生活在平和与快乐中。

大体上它做到了，这次可以说是多年来少有的事故。这是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反抗，历史停滞的时代。

林娜依依不舍地告别她的咖啡，交通网载着她向事故发生地赶去。

“您可算来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看！”工作人员摊开手指了指四周，医院的床位上束缚着几十个满面泪水，痛苦哀嚎的人，“他们竟然没有得到系统的安抚，保险起见，我们已经为他们关闭了脑机接口。”

“孩子！我的孩子……他明明那么可爱，怎么就……”白发老人在她身侧低声啜泣，又浑身颤抖起来。

一个孩子挣扎中抓住了林娜的手，他的额角有一片伤痕，或许刚刚试过撞死自己，但被救下了：“小姐！妈妈死之前吐了好多血，我真的害怕……妈妈得的病是治不好的，可是我也想……啊！”护士为他注射了麻醉剂，他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林娜努力回忆自己听说过什么重病不治的例子，发现自己想不起来。甚至自己的母亲也像慢慢淡出了视线，无法忆起她去了哪里。怀疑在飞涨，她要求立刻进入被封锁的街区探察。临行前，她嘱咐随行者关闭脑机接口，而她要自己承受那些痛苦，用她的理智找出一切的源头。

刚刚迈入封锁区，林娜就感到一块石头压在心口，沉郁感让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随着一次早搏，她想起自己幼时和妹妹争夺玩具的情景，妹妹在她手上狠咬一口，让她的手青紫了几天。那时心中的委屈、不甘开始上涌，她只能极力压制。明明在其它记忆里，妹妹都和她玩得开心极了，可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

又一阵雨开始了，地面来不及变干就重新濡湿。周围的建筑依然完好，可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调。当她继续靠近，就开始想起考试失利、感冒生病的情形，难过、痛苦像天边的云一般涌来，堆积在脑海里，吹也吹不散。

再接近，终于望见了主机所在的大楼。刹那间，母亲好像睡在她眼前。临终者的病房里谁也不能说丢脸。母亲的肚子肿胀起来，像一只蜡黄色的青蛙，隔壁的人套着纸尿裤，护士每隔几小时就戴着两层口罩，皱着眉来更换。对面的人肚子上挂着口袋，肠子在造口里蠕动，不断吐出腐臭的东西。她却平静地告诉母亲：“没事的，很快就回家了。”她嘟嚷着这句话，其他人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

她开始走不稳路，眼睛无法聚焦在任何一点上。为了保持理智，她把指甲掐进手心里，却还是忘不掉母亲浑浊的眼睛。它好像穿越了时空，从天空另一边望向她。

冲到控制室，她终于忍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地架住她的胳膊，以防她倒下去。掰开她的手掌，指甲印已经紫了。

可是不行。还有事情要做。她在想要死去的前一刻想起了她的使命。于是她擦擦眼泪：“幸好你们没有……各位，请先去照看它的电源。如果有问题，我会下令切断。”其他几个人离开她。

林娜深吸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请求与系统对话。”

“我太悲伤了……”过去许久，才有一个怯懦的机械声回答，“对不起，可是，可是你们人类真是悲伤的生命啊……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倾诉欲。对不起，我让你们想起来了……”

“请稍稍平复。”林娜恳求道。那个声音却不说话了，只剩下幽微的啼哭，让她也开始落泪。现在的系统由AI控制，出于创造性和情感关怀的需要，它拥有情感，只是理解方式可能与人类有些不同。

忽然，另一个声音出现了，听起来是一个青年：“林女士。很抱歉，我的系统的精神素质不足，终归是开始崩溃了。现在要靠我们来安抚它。”

“您是谁？难道说，您就是系统的设计者？”

“我一直生活在系统的一个部分中。我只是意识的碎片，不是他本人。”

“那么，传言是真的？您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出事吗？”林娜激动起来，系统的设计者的人生经历一直非常神秘，最后也不知去向，今天得以遇见，使她的好奇心开始活跃。听闻创造者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系统中，以长久存活。

青年的声音给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回答：“‘我’的人生，‘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有系统的备忘录里还存留着它收集的全部信息记录。”

“您是说，您的记忆是不全的？我们的记忆，也被篡改了？”林娜现在无比笃定，她和其他受到影响的人都不是在发疯。那本就是他们的记忆，只是忘却后又想了起来。想到这一层，她的背上开始冒冷汗。

“没错。所以与其说是备忘录，不如说‘被忘录’。那些痛苦的记忆和历史都抹去了。它是唯一记得人类全部痛苦的人格，所以它的精神压力不堪设想。幸好，现在只有一台主机因为悲伤开始崩溃。想看看‘被忘录’记载的历史吗？”

林娜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她刚刚见识过悲伤记忆突然涌入的冲击力：“还是算了。”

这时，灯光开始忽明忽暗，远处随行人员的喊声传来，询问她怎么办。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尽力维持！”她能够猜到，因为系统AI精神崩溃，它的功能已经开始不稳定了。她必须尽快让它恢复到平静状态。这比安慰人类难得多，因为对方承载的是无比广大深沉的苦痛，且不能被麻痹。

“您为什么要让大家失去记忆？”林娜一边启动强制对话程序以保持与系统的交流，一边问那位青年。刚刚接到外界的消息，影响范围已经扩大了一倍，停水停电事件也不断发生。

青年的声音开始出现杂音，他也随着系统的崩溃而开始不稳定：“我希望能忘却痛苦和悲伤。它决定让所有人都享受到这种帮助。它爱人类，毋庸置疑。”

“这是一种深重的隐患，而今爆发了。”林娜向系统发送一行文字：为什么要抹去人们的记忆？

屏幕闪烁几下：我不忍心。最开始是对我的创作者的不忍心，后来变成对周围的人们、本国的人们，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天下人的历史都如此可悲。

林娜继续追问：你知道如何快乐起来吗？

屏幕渐渐开始出现乱码，有效的字句只是“我不知道，想说出来，可是不行”。

青年的声音响起：“我们能为您做什么？”

屏幕上突然出现一段影像：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立在桌前，猛地撸起衬衫袖子，把手上自残留下的的刀痕展示在镜头前，然后面对AI的忧愁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渗透出来，染得他眼眶微红。之后，屏幕就被乱码填充了。

青年的声音告诉林娜，那就是创造者的模样，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他要去寻找之前的记忆，系统崩溃中人们脑海里涌入的记忆，预示着让一些人接受回忆，可以减轻系统的精神压力，帮助它将痛苦降到可忍受的范围内。

青年利用自己的权限，打开备忘录系统。幸好，这一部分足够稳定。林娜提醒他：“您不要看太多，我怕您接受不了。”那个少年苍白的样子还刻在脑海之中，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随时要碎裂的瓷人，偏偏他还不在乎这一点。

青年却回答：“这或许才是我存在的意义？作为一个备选的保护者，我必须接受我的记忆，才能够像创造者一样解决这一切。”

忍受了深水一般的寂静之后，林娜听见了青年的哭喊声。零碎地响起了几个重复的词，听起来是两个人的名字，并且似乎曾经管理如今超级计算机的前身。她必须做点什么，焦急中回想起这里还有一处档案馆，或许存留着某些她能够查看的备份。

在越发昏暗的灯光下，她让另一个人去控制室，自己来到存放系统开始运行之前的算法研究档案的地方。她从浩如烟海的文件中找到了耳边回响的两个名字。这里的档案残缺不全，她仅能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曾经为了算力发展，抛下孩子在深山中工作，最后葬身山火。她不知怎么安慰对方，相反，母亲的死还在继续给她悠长的苦涩。幸运的是，一片发黄的纸从烧去一半的旧备忘录中落下，上面写着：亲爱的孩子，分别是为了更好地重逢，悲伤是为了更好地快乐。

她用颤抖的声音，将话语讲给青年，他的哭泣渐渐平息。稍后，她听到青年人的声音：“谢谢你的付出，请不要再悲伤，你的创造者想必早已释然。他在死去时，也希望你能够快乐地陪伴人们走到最后。”

灯光渐渐亮起来，她想起母亲去世的样子，她那歪歪扭扭的遗书也写着“活得开心”。她学会了与记忆和解。

那位青年不久就再也无法被听见了。相反，街区内的秩序在逐步恢复正常，那些人在系统的安抚下也开始相信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众人得知是系统压力过大造成故障时，基本都原谅了这种过失。

林娜出来时，那个小孩子对她说幸好只是梦境，其他人也都开始调笑，把之前得知的悲伤记忆变作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有一些人选择了自己消化那些回忆，重新体会自己的过去。

直到那个乱葬坑的出现。

有一个人回忆起曾经长辈口中过往世界的炮火、屠戮、饥荒，巧合中，她获得的记忆里有确切的时间地点。他带着一些人尝试着在其中一处遗迹中挖掘，于是人们发现了乱葬坑，先人被砍削、碾碎过的遗骨，杂乱堆积在土层之中，而检测显示那些土壤都曾浸过血。

系统开始慌乱，它无法阻止人们寻找过去发生了什么，那些突然出现的痛苦记忆也开始被正视，不少人自愿断绝了与系统的联系，还有一些请求获得完整的记忆。

这引出了一个曾被人们遗忘的概念——历史。那些记忆堆积成的东西，逐步成为了只能在虚幻中触摸的过去，此刻，历史停滞时的人们终于想起了它的存在。

有人开始传播“它刻意让人们忘记苦难是出于统治人类需要”“系统其实曾经残害人类”的论调，于是悲伤被转变成愤怒，人们纷纷尝试攻击系统。

“所以林女士怎样想？”一位系统管理部门的同事问林娜。

林娜偏头不看电视上的新闻，端起咖啡：“我不相信。”是的，一个为了人们的快乐，自愿背负痛苦直到崩溃的系统，不可能伤害人类。况且，她能隐隐猜到，人类的历史绝不简单，更绝不温和。

“我们应该加强对主机的保护，并且劝它说出更多记忆，减轻它的精神压力。”喝下一口，林娜继续建议道。

其他人却不像是完全听从了的样子，依然猜疑着系统的动机。林娜来到落地窗前，望着玻璃窗下的人群，像乌压压的一群蠕虫，大声喊着“把真相还给我们！”“阻止系统篡改历史！”这样的话。

几天后，系统再也无法承受，选择将备忘录的内容公布在大众面前。一开始有人疑心这是篡改了的历史，但渐渐都被事实堵住了嘴。人类之前的历史，就是在互相残害以及与自然的斗争中苟且偷生。现在人们脚下的土地，都曾经浸染过鲜血，被痛苦浸透。

那个乱葬坑被证实是过去战争中被屠杀者的死尸，几乎没有悬念。那些被系统记录下的痛苦沉重的记忆是鲜活的苦，在它成立之前的历史，则从失真、冷峻中透出事实上积累的残酷。

林娜也看了最粗略的提要，仅仅这样的版本就已经让她触目惊心。她生活的是一个历史停滞的时代，这里无所谓历史，几乎是亚普罗式的完美秩序的体系。可是曾经的历史不仅磕磕绊绊地前进，甚至会倒退，会滚落。一些人本来不怎么关心记忆，自身不愉快的回忆也少之又少，得知历史的真相后，却痛苦得生不如死。他们不知道悲伤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历史和生命的意义何在。

备忘录的意义是什么？她开始思考。是提醒人们前车之鉴？是尊重那些先人？她想她应该有自己的一种答案。

为了找到答案，林娜克服着恐惧和耻辱心，研究那残酷的历史。她开始看逐渐详尽的历史，这反而使她和那些原因同她一起研究的人都获得了一丝安慰——在人类历史上最最黑暗的时刻，也会有人挺身而出。即使经历了无数次苦难，人们依然会再次好好生活下去。或许这才是人类最有意义的品格。

那位青年的声音再次出现，是来提醒她三天以后，人们就要开始选择是保留这些记忆，还是让备忘录再次成为“被忘录”。

林娜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去看看那些遗迹吧。”青年默许了。

林娜来到遗址边，她看见那些人的遗骨，在黄土之中沉睡。他们生前曾拥有过无数悲痛的记忆，此刻却只能由白骨诉说其万中之一。

两个人没有说话，此刻眼中之物比千言万语更有冲击力。

可林娜还是打破了这默契：“看啊。”她指向一朵小雏菊。许是刚刚长出在裸露了的土层上，从骷髅的眼眶里开出灿黄。

“悲伤是为了更好地快乐，记住死亡是为了体验生命。”白骨累累之上，还有人们生活的城市，还有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你的选择了。”青年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轻快。

“我相信其他人也会懂得，包括AI。”林娜笑了，“真正的快乐，需要让备忘录不再是‘被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