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一帆起航 发表于 2024-08-11 23:33:47 阅读次数: 3
几天前,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父亲一个来自东北的好朋友带着一家人又一次的回到了我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我们家立刻为他们准备了一桌菜,算是为他们接风洗尘。
饭后,大人们有大人们的话题,而我和那个已经打小混熟的东北朋友自然也有同龄人之间的乐趣。聊着聊着,他兴致勃勃的讲起了一段他从他家乡的老人院里听来的故事……
“咱们这儿的森林里,原来是真的有神鹿的!”
最后一批曾经住在西棱柱里的老人们还在世的时候,总是自豪而又不胜怀念地诉说着。周围热心的汉人翻译认真的将这一句鄂温克语一次又一次的翻译出来,给来来往往好奇的旅人们听。
明月高悬时,这些老人常常拄着拐杖,结伴走出乡政府为他们准备的住宅,向山脚下森林里的空地走去,点燃一盆篝火,围绕着篝火拉着手坐下,唱起古老的歌谣。
“唉,20多年前,我们还住在森林里呢。”
“房子也不是用钢筋水泥造的吧。”
“还记得我们在西愣住周围围起木桩,白天带着麋鹿去盐碱地,听着鹿铃,看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舔地上的盐;晚上又看着他们在卷子里安心的睡着。一头头可爱的鹿啊——”
“还有神鹿!”
一旦有族人说出这个关键词,所有的老人便一同默不作声的静坐在那里,眼里泛起幽蓝的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长河,再次看到了林间那些蹦跳着的,闪着白玉光辉的神秘背影。所有族人都深信不疑,这些神鹿是山野之灵所汇的形体,有他们的指引,终究可以找到自己家的方向。萨满记得,在无数次栖息地水草匮乏之时,是神鹿的身影指引他带着族人们和驯鹿走向了水草丰美的新家园。
“神鹿——是大地上的月亮!”
他们想起自从离开大山深处,到乡镇里生活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神鹿,一起叹息起来。
“咻—”
寂寥的夜空中,摇曳几只落单飞鸟的残影。
他们交谈起这一片大山深处的往事时,伴着每隔几刻就从六公里外传来的震颤——那是一批批身上还流淌着山岭泥土汁液的木材正在运往远方。
每当感受到大地轻微的震颤,人群中最老的萨满,都会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痉挛:树木,这些昨天还在为同类悲惨命运而叹息的山林之子啊,今天已经在电锯的咆哮声中迎来了和他们死去的同类一样的命运。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想。却仍然清晰的看到那些树木在电锯的狂暴面前惊恐的模样。
他看见山林伟岸的身躯在外来人毫无顾忌的贪婪前,像一株秋天的枯草一样折断。
然后他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一幕——神鹿们纷纷遁形,那健壮的身体上闪烁着悲哀的泪光……
萨满突然睁眼,看见高悬的明月依旧,而周围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老族人,此时已经用一种惊惧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眼角的两行泪。
“萨满,您看到未来了吗?将有厄运降临吗?”
萨满苦笑着连连摆手,谎称自己只是睡着了梦见了故去的族人。
就这样在无数个明月高悬之时,在无数次火车撞击铁轨发出的震颤传到林间时,萨满无数次的撒谎,而他面前的土地也无数次的被他的苍老的黄泪打湿。—直到死去他都没有向族人们透露他流泪时看到的景像。
物换星移,围坐在篝火边的老族人的身影一年又一年不断减少,整个氏族最后只剩下了萨满的孙子安索尔和侄子老西班留在人间。安索尔从来没有看见过神鹿,于是老西班成了唯一一个神鹿的见证人。
年轻时可以撕扯生肉的一口尖牙利齿,在老西班的晚年无情的相继抛弃了他,他已经不再有力气从乡镇走到森林了,可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不能让世人忘记神鹿,所以他乐此不疲:“这森林里本来真的是有神鹿的啊!”
已经模糊不清的鄂温克语在旅店里的一片欢笑与嘈杂声中显得微不足道。渐渐的人们开始逐渐淡忘,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在用口齿不清的鄂温克语讲述一个故事。
老西班灰心了无数次后,在日渐模糊而渺茫的脑海中,找到了唯一一个希望——安索尔,萨满之孙,他一定有办法让神鹿的故事流传下去,也许还能传承萨满神的衣钵呢!
安索尔年轻时就已经离开了这片大山下的乡镇,投身于近百公里外的城市。和他一起前往的还有族群里唯一剩下的几只健壮的麋鹿,和几个同样热血沸腾,想借旅人们对于鄂温克族的兴趣,打拼出属于自己的新事业——他们管这叫民族旅游业。
可是过了几个月,他们就一脸愤怒的从那座大城市走了回来。
“他们根本就不尊重我们!”
“有些人还骂我们是野人!”
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回来时一个个面红耳赤,他们一个个坚定的表示一定要留在镇子里,再也不要出去了。
他们似乎已经成熟了些:“我们想通了,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可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终究是对镇子里平凡无惧的生活感到厌烦。这里没有他们所痴迷的外国电影,没有他们渴望的新奇食物:红烧肉,大龙虾……安索尔尤其钟情于那个非常别扭的名词:“菲力牛排”。他对着族人们呢喃:
“我长到20多岁,还没有听说过有菲力牛这种牛呢。”
“我长到20多岁,还没有看过一部完整的外国电影!”
人们知道乡镇留不住这些年轻人,就这样,安索儿又带着他的麋鹿走向了城市。而几个月后,镇上的小街又会重现他怒发冲冠归来的身影。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以几个月为周期的循环性旅行,在城市与乡镇之间来回迁徙,不知疲倦。老一辈的族人们不知道是为此开心还是为此担忧——开心的是他在这些小伙子身上看到了他们年轻时的勇敢。他们牵着麋鹿来回走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他们为了寻求水草丰美的栖息地,带着麋鹿群奔走在野地里的样子。担忧的是,年轻时的他们知道自己在神鹿的指引之下终究能通向一方美好的新天地可以长久驻足。可是现在,年轻的安索尔们呢?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索求家在何方,却没有神鹿指引他们。曾几何时,他们自己也早已忘却,家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已经记忆模糊的老西班,四处央人寻找这样一个鄂温克族青年。自己则仍旧留在旅馆里,做着他日常的工作——在角落里向着游人们诉说神鹿的往事。
“神鹿,有神鹿的啊!”
鄂温克语中的神鹿一词所标音节甚是困难,对于声带老化松弛的老西班来说,那明明已经练习了不知多少次的神鹿,出口时仍然一片混沌。
一天,终于有客人对眼前这个口齿不清却仍倔强不已的叫喊着的老人起了兴趣,就在老西班说完话之后,以一种疑惑的目光,转头望向自己的导游或者翻译,这里的导游显得有些不耐烦,平淡的说:
“是啦是啦,这个森林里本来是有麋鹿的!那个时候鄂温克族人和这些麋鹿一同生话在山中。”
有麋鹿?
客人望向不远处的森林,那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电锯声,已经丝毫听不见鹿鸣。
“原来,几十年前这里也曾有过麋鹿啊。”
这时旅店的门,突然被一个魁梧的身影砸开——安索尔回来了。
在历经了城市与乡镇之间的来回之后,安索尔选择定居在郊区,在周围打零工赚点小钱过日子。他仍然为十来年前那些自命不凡的外来人说他是野人而耿耿于怀,因此他一面奔波各地,一面继续用他充满仇恨的声音各处散布有关外来人伤害鄂温克族人的谣言……
现在打开了大门的他一脚踏在门槛上,抡动着晒黑了的布满汗毛的拳头,将褐色的面部皱成一团,用他那带着鄂温克口音的汉语,愤怒的喊叫:
“这几十年来外面过来的汉族人把伐木工厂建得到处都是,弄得我们的麋鹿都不得安生!”
他声嘶力竭的宣讲着“今不如古”,就拿麋鹿的消失当做自己的佐证。
“自从他们过来,我们都被赶下了山!住在了这样贫瘠的乡镇!”
人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一个突然闯入的大汉身上,刚才蜷缩在角落里的老西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得懂汉语的他冷冷的看着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族人,大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唤醒了他长久以来浑浊的记忆,他渐渐想起安索尔之前冲动过激的样子,没有想到他已经开始散布谣言:到处修建伐木工厂诚然不对,可那些善良的汉族干部从来不曾逼迫他们下山,老西班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慈爱而平静的脸,当时,劝他们下山是完全是为了为他们准备更好的生活。
“住嘴!”
老西班被安索尔的气势遮掩的看不见的向偻身体,忽然爆发出暴怒的一叫,他大张着嘴巴喘着出气,却发现周围的人脸和旅馆的天花板开始天旋地转——许久不曾用这么大的力气,再加上脑袋被巨大的愤怒冲击,这个饱经风霜的老者还圆睁着眼睛瞪着安锁儿这个不孝的后辈,身子却再也动弹不得。
四周寂静了片刻,包括安索尔在内。由于老人嘴巴漏风,仍然没有人听出来他暴喝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瘦弱的老人为什么要这样的大喊。
终于有人拍了拍了老人的后背,发现老人中了风。救护车在明月高悬时匆匆到达旅馆,在老西班的视野里,红色的警示灯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一片梦幻。
在这一片梦幻之中,他的目光,静静的凝望着不远处的森林——恍惚间看到树影婆娑中有像月亮一样洁白的四足精灵,顶着一双大角,在一晃一晃的,飞跳向远方……
又过了几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经过抢救,老西班仍然顽强地活着,身处在乡镇中一家新开的老人院。
前几日,他们乡的乡长来叩问,带来了大城市里种出来的蔬菜水果和慰问,同时带来了一个人被教育说服的消息。乡长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安索尔,老西班却是在想不起来那个名字。那一次中风让他丢失了太多记忆。
他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来自哪里,是不远处正午时分反射着耀眼日光的带玻璃窗的高楼区呢,还是日落时分撒满金光的的荒原?
同样的,他忘记自己到底是应该去向何方。
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听到记忆深处一串鹿灵的声音,他拄着拐杖向这个声音搜寻而去,走着走着走进一片树林。
他走啊走,从深夜一直走到黎明。突然眼前的树木间闪过一道白光,起先他迟钝的以为,只有月亮的光会那么皎洁。后来猛然惊醒:月亮怎会出现在树林之中?那必然是山林的月亮。他急忙调动自己浑浊的视线追向那道白光消逝的方向——
由于砍伐而变得很小的森林,一眼就望到了地平线的尽头,老西班看到被夜色笼罩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圈乳白色的光晕,仔细一看,似乎是一群头上长了大角,身上披满银白光辉的四足野兽。他们的背影眼看就要与已经微微发红的天边朝霞融合在一起。
而这时他们却一起猛的回头,看向那一层又一层已经略显斑驳的山岭,最后一次的,抬头,望月,长鸣……
“是神鹿啊。他们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老西班拄着拐杖,在鹿鸣的余音里,最后一次地目送那群背影,跳进苍茫的地平线……
以上就是我那来自东北的朋友诉说的一切。故事讲完后,我们一同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不再说话。
一整个晚上,直到梦里,我都无法接受这么一群淳朴可爱的老鄂温克,为什么他们的习俗他们的传统所迎来的是一团落日的命运。
第二天,早上望向初升的太阳,我却突然想起了史铁生说过的一段话,而突然释怀: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烈烈朝晖之时。
所以,当这些老一辈鄂温克族人,带着他们的传统与过去的记忆走向夕阳时,同样又会有新一辈的鄂温克族,携带着祖上传来的精神和意志,走向新生活,融入新社会,成为那旭日的一份子——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朋友一家就是例子。
有关于神鹿的种种传说,也许注定会被录入被忘录吧。
然而传说固逝,那皎白月光一样的美,终究会以时光流淌的轮回,在人世间完成永恒。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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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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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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