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章家豪 发表于 2024-08-11 22:32:23 阅读次数: 3被忘录
2月11日 除夕
今天是除夕夜,家里来了好多亲戚,都聚在桌前吃年夜饭。卫清要14岁了,卫柯11岁,卫榕9岁。他们都长大了,已经很懂事了。他们现在应该在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媳妇今天换上了新衣服,价格不菲,但是媳妇高兴了一整天,贵就贵点吧。
为了今晚我们忙活了一整天,媳妇做菜的手就没停下过。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年一早就去舅舅家拜年。
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卫民,出来喝两杯!大家伙都等着敬你酒呢!”
“哦,来了!”宋卫民刚好写完日记最后一个字,扔下笔,急忙跑出门去了。
窗外,灯火通明。
高铁从繁华的城区驰骋向那座小县城。
从鳞次栉比的大厦森林到满眼的山川翠色,从人潮汹涌到人烟稀疏,从灰色到多彩。
宋卫柯倚在窗边,却无心欣赏那变幻的景色,只是发呆。
“三百万?平均算下来能拿七十五万啊!”妻子忧郁的眼眸里闪现出一丝光芒。
“究竟怎么分还不确定,毕竟我不在父亲身边许多年……”
“也罢,我们拿五十万垫了首付也够了,剩下的自给自足。”
高铁驶入隧道,窗外顿时黑下去。窗户投影出他的面庞。风声凌厉,打乱了他的思绪。驶出隧道,豁然明朗。
“永安站到了,下车时请注意脚下安全。”
永安,这个地名他曾经听了二十年。五年没听到,竟然有些陌生。
以前离开这个地方,去到国外,对一切感觉陌生,现在回到这个地方也感觉陌生。
一下车,一种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五年了,这里还是没变。站台依旧是那般小,从站台上望出去依旧可以看到挂满了旗的集市,依旧可以看到衬着近景的远山……
他仿佛又回到了父亲送他离开的下午。
手机上跳出消息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卫清:到了没?
宋卫榕:快点,拖拖拉拉。
这条马路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客车汽车鸣着笛缓缓驶过路口,路边的店铺挂着鲜明的招牌,大开着喇叭招客。
宋卫柯在街口眯着眼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小巷口。急忙穿过马路,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注意他时,才放心走进去。
小巷里新增了几个垃圾箱,鲜艳的颜色与环境格格不入。其余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坑坑洼洼的地面蓄了几滩水;电线在头顶交织,有几根耷拉下来;拐角处有铁质楼梯直达二楼;牛皮藓一样的广告布满墙面,油漆被雨冲刷得有些褪色……
拐了两个弯,找到了那扇略有些锈迹的绿皮门。他整了整衣领,正要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吱呀一声推开门——
安静得出奇,只有水龙头缓缓地滴下了一滴水,落在槽里,发出“咚”的一声。
地板很脏,有灰色的鞋印,大大小小。他索性也不脱鞋,拧上水龙头,就踏着木楼梯走向二楼去。
咚。咚。咚。
“卫柯来了?!”父亲动了动身,却没站起来。宋卫清似乎在查着些什么,见卫柯来了,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紧蹙着的眉放松下来,推了推眼镜,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宋卫榕掸掸大衣上的灰尘,金丝眼镜下的眼睛只是一瞥。
“坐,坐。”父亲搓了搓手,“那里还有点水果。”
“嗯!爸!”卫柯坐了下来。这久违的一声“爸”,落在了老父亲的心坎上,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同那花白的头发似乎也一下子返黑了。
“我不坐,沙发这么脏,大衣都要粘毛了。”宋卫榕对着沙发瞟了一眼,说话还刻意带了向上翘的尾音。
“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啊?”父亲看了看三个孩子,目光在卫柯身上多停留了会儿。他似乎把什么揉碎,藏在这目光里,也许是期待。
这一刻,格子般的空间里,连空气都是安静而沉默的。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说正事吧!”卫清打破了这寂静。
“这套老房子明年开春要拆了,赔偿五百万。”
“不是三百万?”宋卫清的声音高了一度,随即低了下去,扶了扶眼镜,唯恐自己失态。
“五百万。”父亲呼了口气,“所以先把你们叫过来,有话当面好商量。”
“其实……我也想你们了。”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几年来老父亲在心里面默念千万遍却从未说出口!
“我开销不大,用不了这么多钱,只需留些养老钱,剩下的你们仨平分,但是住——”
“爸,你是知道的,”不等父亲说完,宋卫清直勾勾地盯着父亲,“我公司现在需要资金周转,否则就得裁员。我得要三百,不,四百万,就能挺过难关了,到时候再来孝敬——”
“不行!”宋卫榕大喊,“哪能一个人独吞那么多?我女儿要上小学了,要上各种辅导班,我丈夫刚破产,日子正是最难熬的时候。”我也不多要,就拿应得部分,一百五十万!爸,为您的外孙女考虑考虑——”
“什么意思?你家破产了,想让我家重蹈你们的覆辙?”宋卫清厉声喊道,又不忘扶一下眼镜,争得口渴,便把手伸向果盘拨弄,勉强找到一颗没有破皮的葡萄往嘴里塞。
父亲把伸向果盘的手缩了回来。
“哪有你这样的?别蛮不讲理!”
“我就是需要四百万!”
……
卫柯插不上嘴,只得扶走父亲,轻轻关上房门。
深夜。
卫清、卫柯和父亲还留在房子里。卫清睡三楼,卫柯和父亲睡在二楼。卫榕单独去了宾馆。
灯熄了,但整座房子都还醒着。
卫柯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踮着脚走向客厅。
走到沙发旁,摸到了木柜。卫柯摸索着打开第三层抽屉,用手机照去,里面放着银行卡和母亲的相片。
还有一本泛黄的牛皮书。
猛地,当卫柯刚伸手去取时,一束强光照来,光芒顿时充斥了客厅。卫柯措不及防地被晃了眼,顿时眼前空白,捂着眼瘫倒在地上。
“爸!卫柯偷您银行卡,想独吞您的财产,被我抓住了!”卫柯听得出,这是卫清的声音。
随即卫清走上前来,揪住卫柯的衣襟,凑上前来。
“没想到吧,真的银行卡在我手上,你偷的啊,那是假的。”
随即便将卫柯拖到父亲房间去,气喘吁吁。
“逆子啊……”父亲嘴唇颤抖。
“爸,看看卫柯的真面目!白天装得安静,晚上却干出这种勾当!幸好我早已把银行卡转移了——”
“混蛋!”卫柯挣扎着起身,将卫清扑倒。
“你个衣冠禽兽!” 随即对着他的面门就是直勾勾的一拳。
卫清忍痛挣扎着脱身,猛扯卫柯的衣领。
卫柯继续挥拳。
“卫柯别打了……是我让卫柯去取日记本的……他没偷啊……”
“卫榕在哪啊……让他们别打了……”
第二天,父亲独自抱着母亲相片,在窗边发呆。
“他们仨啊,一个也没留下。”
除夕夜。
卫柯穿了件红外套,提了一壶饺子,走进病房。
“爸,除夕好!这是我给你包的饺子。”打开壶,热气似精灵一般,直往上冲,在空气中跳舞。
邻床的老人们望着他们那边感慨:“真好,还有儿子来看你。”
父亲对着他们那边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小声问:“卫清、卫榕什么时候来?你还能在国内待几天?”
“他们会来的。”卫柯低下头假装捣鼓筷子,“我也快回去了。”
“你们仨最近有联系吗?”
卫柯摇摇头。
为了一套房子,兄弟反目。
为什么呀?
父亲想了很久。
“卫柯,帮我把抽屉里的日记拿来。”
再次翻开那本日记,也是最后一次。这里记载了孩子们的一切。
2月24日,卫榕从船上落水,卫清、卫柯下水去救,当晚发烧……
4月3日,两兄弟打伤欺负卫榕的女生,半夜登门道歉……
9月17日,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中秋晚会……
1月7日,兄妹一起熬腊八粥,熬出来是苦的……
2月11日,除夕夜,亲戚共聚一堂吃年夜饭,兄妹一起放鞭炮,其乐融融……
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爸,这里头到底记录了什么?”
“一些被你们忘掉的事情。”
父亲从身旁取来一支笔,在日记的第一页写下了一串数字。
“卫柯,帮我把这本日记带回老屋吧。”
“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父亲轻声说。
“甭管会不会发生了!”卫柯倒好一杯酒,“爸,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推土机往前开一点!”
一声巨响,父亲的老房子倒了,只剩废墟。
宋卫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记忆的崩塌。
微信里消息响个不停。
宋卫清:快点把密码告诉我!我有急事!
宋卫榕:爸死前你一直在旁边,他肯定把密码跟你说了!快点,密码是多少!
在废土之中,那本被忘记的日记啊,正在猎猎的风中翻动,诉说着一些被忘记的往事。
黄平
78
叶弥
78
何天平
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