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惊春去 发表于 2024-08-11 19:55:32 阅读次数： 3一
风沙。
无尽的风沙。
二
诗人对我说，他想要去地面。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也从不阻拦。新人类应当拥有自主选择的能力。我说。
我们从地下出来的时候，杭州的西湖正是泛滥的时节，像波光粼粼的，银鱼的肚子，吞吐出一大堆银子和珠玉。这是我特意挑的时候，很好的三月。
诗人走到原本断桥堤的地方，他仔细地观摩，但不像是在看，更像在想象，或者说回忆。回忆什么呢？我没有问，但或许是因为生命只剩下短短三天，他不同于以往的沉默，竟然说话了。
“你知道这还有个名字吗？”
“苏堤。”
“但你肯定不能理解。”
“是为了纪念。”
“可你会理解任何纪念历史，人物的决定吗？”
“······”
“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无法完成任务。”
此后他就不再说话，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如此简短，而诗人也总是沉默。
我不知道诗人的名讳，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连同过往和未来的一切，从他被指派为“人类纪念工程”的执行员开始，我就一直叫他诗人。
在我记载的历史模块里，2992年，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如人们所言，这次战争没有温和的结局，上帝没有宽恕。世界陷入了绝望的狂轰滥炸中，硝烟味悄然地侵袭了一切。由于核武器的频繁使用，没有任何缘由的，人们开始被检测出一种基因病毒，最多仅有八年的时间。也没有原因的，极少数人幸免了，却永远只能呆在地下，等待远方死亡的灯塔，倒真像一场天罚。
战争飞速的结束了。
从2992年到三千年整的那段时光，全部患病人群离世，被称为“寂静八年”，人们出乎意料的安静，没有抗议，没有战争，没有冲突，这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安静，好像那一刻个人的命运已微不足道，全人类都在祷告，信仰，和纪念。纪念，这个我永远理解不了的元素， 是我的任务。
三千年整，“人类纪念工程”正式立项，纪念已经逝去的，和将要逝去的，主席在地下敲钟，在声浪到达地面的时候，他选择了同国民一道赴死。这也是我理解不了的决定，但或许如诗人所说，这正是我完成不了任务的原因。
诗人躺在太阳烤暖的断桥上，看了他三十年来第一个日落，太阳极缓地在地平线落下，好像时间已经凝固，那使漫长和永恒模糊了界限，世界像一瓶储藏多年的葡萄酒，晶莹的，绚烂的。
夕阳也哭着，泪水染湿了大地的天际，是混沌而模糊的，无人的漫长和永恒。
诗人度过了他的第一天。
三
“我认为第三模块没有意义。”
“你认为历史和艺术都没有意义。”
“是的。”
诗人走在故宫平滑的地板上，那些画和书经历了近千年的岁月侵袭，在玻璃和灯光的掩护下竟有种新鲜的错觉，他看着满目的历史，走在流失的千年。
“但是你的任务是纪念人类，历史是人类的人性，艺术是人类的情感，这两者构成了人类如何看世界，世界如何看我们，只要它们在，人就还在。”他轻声地道。
“但是如果没有人理解它们，那都只是死的文字，死的画，以后人类走不到地上，看不到世界了，你无法靠叙述让他们理解为什么太阳如此重要，为什么月亮连同思乡，人类的艺术会断在这一代，前人类文明的历史对后继者也没有意义。人类文明注定会被遗忘，你们让我做的不是传承，不是纪念，你们在让我记录人类文明被遗忘的过程。”
诗人好像有些愕然，他几乎怔住了，过了许久才说：“你解锁了高级文件。”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所以我没有做出回答，只是打开了终端给他看。
“‘被忘录’计划，当负责人认为纪念工程在客观条件下无法完成时，启动第二计划。目标：‘ALL’记载前人类文明被遗忘的历史，直至后人类文明出现，从前人类文明消失的时间到后人类文明诞生，预计六十年，一代人。”
“负责人前年自杀了，他把这个给了我。”
诗人缄默良久，他的眼睛里涌动着无尽的，我不懂的东西，然后说：“他们预料到了一切。”
仅有少数人的地下世界和严峻的生存会诞生新的文明，而旧世界的意象和生活他们不明白，他们会有新的历史和艺术，新的人文，新的道德，旧世界能留下的，仅有科学和技术。前人类文明，终将会被遗忘。
人类纪念工程，从立项开始就是一个伪命题，重要的并不是纪念，而是忘却，只有忘却才能创造。而前人类要求我纪念的，竟只是他们被遗忘的历史。
“这有什么意义呢？”
“纪念本身就是意义。”
“前人类文明会成为新世界的‘伊甸园’。”
“可是我更希望那会是人间。”诗人轻声说。
四
第三天，诗人要求我去南极基地。
他已经很虚弱，像一只残破的旧风箱，吊着一线的生命。
南极基地是我诞生的地方，那时是春节，研究人员们把灯笼挂满，一片一片的灯光晕染开来，如同重重叠叠的花瓣，是一个盛大的春天。
A11是我的代号，也应当是我真正的名字，但他们更喜欢叫我“ALL”，万物。
我要记载一切，续写历史，我要记录他们被忘记的历史，权当作纪念。
“你觉得纪念有意义吗？”
他们问我说。
诗人问我说。
那时我对人类回答，没有。但此时我却犹豫了，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记录下这一切，历史永远是逝去的东西，再怎样记忆，再怎样纪念，都没有曾经那样鲜明的真实，代号只是代号，往后的人们无法透过冰冷的文字复刻出一个曾经鲜活的存在过的文明。
既然已经逝去，那又为何纪念？
诗人应当从我的沉默中领会了，他孱弱的嗓子轻轻的在空气中响起，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ALL,你失败了。”
我愕然。
“我们去了苏堤，那是为了个人的纪念，是历史，是人文，人类文明无法复刻的原因在于其个体，代号无法代表一个人，但可以塑造一个人，故宫，是一个文明的，最厚重的历史，我们互相记忆，我们互相遗忘，南极基地，造出了世界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可自主思考的机器人，ALL,就是你。”
“我们不害怕被遗忘，也不害怕改变，只是我们被遗忘的过程，才是前人类文明消失的真正标志，而到现在，前人类只有我还活着，只有我还记得，你要记载历史，这趟去往地上的旅程，见证我死亡的过程，见证前人类文明死亡的过程。”
“如果你能理解，你也是前人类的一员，而你不会死，前人类也不会死，可是你不能。”
“纪念已经逝去的，和将要逝去的。”
他说着，默诵着“人类纪念工程”的箴言。
“诗人，艺术，科学，人文。”
诗人死了，像一只死在春天的鸟。
他用三天纪念，他用三天死亡，这是诗人一生作的最后一首诗。
他要用他的生命给前人类文明一个完整的、盛大的句号。
我在心里默念，把这段话刻进程序：“被忘录”计划完成，截止3000年3月25日，19点27分46秒，前人类文明被彻底遗忘，正式进入后人类文明时期，ALL任务完成，已没有存在的意义，启动自毁程序。
平白的南极大陆上升起一道火焰，不久就熄灭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或许是纪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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