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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录

郑络予 发表于 2024-08-11 23:56:20   阅读次数: 7

(一)

大巴开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辗转醒睡几番就到了,彼时刚上车留在玻璃内侧水汽的涂鸦还没被彻底覆盖。我向窗外望去,雨水的渲染下辨不出一点山色,与车内陈年的空调气息相得益彰,都是灰蒙蒙的调子。我带着这种气息一路从县城走上山,走进山猫旅店。

山猫旅店和我上次见到它相比,更加哑然了几分。它嵌在盘山公路旁边,笨拙地背负一身榫卯结构,又轻盈挂着两盏深青灯笼,门帘像欲言又止的嘴。木质地板上被踩出一道水迹,映着暖黄色灯光。山猫旅店其实更像酒馆,因为很少人会来到如此偏僻的地区留宿。

十四年前,我坐车从这里经过,老式风格建筑仿佛静静等我去问一个谜底。那时我大学刚毕业,拿着一份就业市场不大的文凭,准备回到老家县城。我坐在山猫旅店的吧台上,拿着啤酒眺望远处的山。这里的山很特别,常常显示出一种发蓝的底色。我信口作了一首诗:

点叶漆蓝釉,描山染黛石。

雨色裁蝉翼,风声削竹枝。

老板对我的诗作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就此,我们相聊甚欢。如今再聊诗歌,就是在人们精神世界的边缘地带拾荒。

我热爱写诗。中学时代开始,我沉迷于用各种无厘头的文字组合去捕捉情感,好像织就松垮的网试图网住蝴蝶。或许当年我并没意识到这种行为的本身是作诗,但生活中总会有一些过盛的思绪在课业和人际关系中难以消磨。长此以往,支离破碎的意象在我心中堆成沃句就成了一畦春韭,定期生长,定期收割。渐渐我不再满足于情感的记录。我虚度很多时间,去琢磨如何写出极美的语言以保鲜最初那道风味。我在草稿本上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勾画出斑斑驳驳,最终择一处誊抄,有时候在课本上,有时在橡皮上。靠窗的座位旁有一块贴墙用的瓷砖松动,我也曾偷偷掀开它,在背面刻下了得意之作。

就是那时起,我订阅了《神鸟》周刊。这版杂志一向热门,尤其是在年轻人里。那时候纸媒还没有如今这般消沉。同学们热衷于阅读连载小说专栏,而我只看现代诗。浅绿色的长长一框,仿宋字体,每两页的边缘处会有这样一首。看到好的我便虔诚抄写,也喜欢过特定的作者。但更多不为人知的时候,我干的是这样的事:我在浅绿色的框里余下的部分写自己的诗。尽管没人见过我的作品,我常幻想着倘若它能入选杂志,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对着它勾勒出的意象的轮廓细细描摹。

山猫旅店一楼狭窄的空间收拾得很整洁。搁板上码放着空的葡萄酒瓶,但靠墙那只与周围陈设格格不入的红色冷柜里,只有一听听廉价啤酒。来这里喝酒与来这里留宿都没有明确的动机。除了我这样矫情的人,我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顾客。或许山猫旅店更像一个冷僻的港口,供少数过路船只停泊。在这个时代,一头扎入信息的旋流就能获得情绪价值。偏偏还是有异类,要逃脱到老旧的生活方式中大口喘息。

自那以后,每次我放假回家都会来旅店拜访。从老板的口中,我得知像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不在少数。他们来到这里,喝酒,自我感动地写诗。老板喜欢誊抄这些没有版权的诗歌,尤其喜欢这些诗歌里的意象。久而久之,他的旅馆里便存下了一本诗集,诗集的名字叫《备忘录》。老板说,他以后会把这些诗歌拿去发表,刊成杂志,就像几十年前人们还乐意做的一样。

我曾经过问老板的诗集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他没细说,我也没有追究。无论如何,能在这个文学创作如此消沉的年代,认识到有一群像我一样的所谓“异类”,仍然从事着用词藻堆砌来抒发情感的工作,于我而言是一种很大的慰藉。因此每次我来到山猫旅店,必定会关注这本诗集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四年,《备忘录》已经反复修订了好几册,而我也从老板口中得知了许多事情。比如说他开旅馆本来就不为了卖酒,也不为了留宿客人,只是为了收录诗歌。他还说,等到《备忘录》的小册子堆起来能有一个酒瓶高的时候,他就不再经营这家旅馆,到远方去。

我从未信过他以诙谐口吻说出来的这些话。在我看来,老板不过像我一样带着怀旧的闲情逸致在时代潮流里逆行。但对于《备忘录》的撰写,我一直积极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后来我在首都成了家,繁忙的城市生活中,“诗人”早已大体上灭绝。山猫旅店成了我坚守这个兴趣爱好的唯一支柱。它让我明确写诗这个行为并非毫无意义。我的诗能有自己的受众,哪怕只是一个读者,或是另外一个诗人。每年回乡时,把一沓手稿带至山猫旅店已经成了我的个人习惯。这一习惯从未间断,直到前年,我被升职调到了一家更有潜力的子公司,事业渐忙,对于写诗也就有些懈怠下来。

前不久,我破天荒地接到了山猫旅店老板的来电。是用旅店中的那台座机打来的。老板着实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如今通电已经是能找到的最慢的通讯方式了。他通知我尽快来旅馆一趟。正当我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措辞来婉拒时,恰好公司安排我出差,我便顺路过来了。我走进店里时,老板早已迎上来,仿佛有所预料一般。

然而出乎我预料的是,旅店干净得有些过分。除吧台之外的桌椅已经全部搬走。红色冷柜里成听的啤酒,过了那么多年都是同个牌子、同个数目,让人不禁怀疑它是不是从未被动过,今天竟全部都消失无踪。原本就没有什么陈设的房子,如此一来显得空空荡荡。老板倒是像往常一样,倚着柜台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好似期待我点什么喝的,要不是写酒水单的小黑板已经卸掉了。

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老板随时离开的架势。我问他:“要走了?这么快?”码放在柜台上的小册子是多年来的《备忘录》,堆起来有些可观,但是远没有一个酒瓶高。

老板有些歉疚地说:“计划有变,我着急出远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是家里的事。说话间,他把《备忘录》推到我手里,示意我坐下,说:“这么多年了,多谢你一直蛮照顾我的生意。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还得和你说清楚。”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瓶酒,开了。“这是我们店最好的酒,波尔多窖藏。”                                      

我喝了一口所谓的波尔多窖藏,感觉味道不比罐装啤酒。老板在我对面坐下:“记得我当年跟你说,我能把你的诗拿去发表,刊成杂志,你当真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是真的这么以为。”

“现在不信了?”

我没有作声。

“确实,如今小说、连续剧都有专门的人工智能编写,诗歌的需求量也不是很大。再加上纸媒已经罕见,这些诗发表在杂志上并不现实。可是——”老板拿出一张A4纸,白纸黑字,是合同。

合同上的甲方是一家人工智能算法研究公司,正在训练一款文学创作机器人PUX2.0。这款机器人我听说过,已经上市很久了,会写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尤其擅长诗歌,近年来也经常和一些刊物签约,发表作品,效益不错。公司打算大力培养诗歌写作功能,因此正在四处收集素材来丰富数据库。

我抿一口酒,思忖着说道:“写诗的人工智能好像一直就有啊。我之前试过,就是把形容词和名词随机搭配,变成长短句而已,没什么意义可言。”

老板嫌我不懂行情:“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公司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要堆叠意象,必须是人想出来的才有美感和新意。为此,他们把市面上能找到大部分意象都收购差不多了,古今诗歌里有过的也早就全部录入。一经录入,这些意象就不能在其余任何作品中使用,否则算作侵权。知名文学家李教授提出,数据库里还差一些新颖的间接意象,包括比喻和象征。如今也已到快要收工的阶段。”

原来,老板和公司签了合同,专门在民间收购意象,打包运到公司。这些意象经过质检和查重后,倘若被成功录入数据库,公司便按个数给他发工资。

“真正写诗的人,大多不是为了被人看见而写诗的。这只是一种纯粹抒发情感的方式。”我皱着眉,人工智能写诗的话题让我感到一种冒犯,“而且诗中并不只有意象。用意象进行排列组合,能得到什么样的好诗?都是空的,假的。”

老板一边摇头 一边帮我把酒满上:“你也说了,读者对诗有无限种过度解读的可能。只要文字对味,给他们带来了自己的情绪价值,他们就喜欢。或许没有人会追究诗的本身是否有什么意义。”

这话说的仿佛在理,但我又不甚认同。我张口正想反驳什么,老板又递给我一张纸:“这两首都是PUX2.0的作品,很多人都喜欢。”

我接过来看,写得乍眼看去很深沉,用词漂亮雅致。我不得不承认,倘若是我在中学时代遇到这首诗,或许同样会把它抄下来。可是再一细细品读,竟然觉得眼熟。我看向题目下方的署名。

“毕方?”我不由得问出了声。

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毕方就是《神鸟》杂志诗歌专栏的长期签约作者,一个月总会有一两篇他的诗作刊登。我曾经一度觉得他有词藻堆砌之嫌,可是又有几篇作品写得让我不得不佩服。

“这是PUX2.0的笔名之一,”老板告诉我,“它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用不同笔名,写诗的时候这个用得最多。现在,《备忘录》中的所有诗歌意象,都已经被录入了它的数据库中。”

我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们的这些诗作也可以发表,只是被拆散成了以意象为单位。它们已经成为了大模型的一部分,有机会出现在未来生成的作品中,或许还不止一次。”

“这没有意义,”沉默良久后,我说,“诗歌的意象传达的是作者在某个瞬间的观感体验。作者的感受赋予它价值。这是人工智能取代不了的。”

老板摇摇头:“你知道为什么这本诗集叫做《备忘录》吗?诗歌、意象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还能存活多久?按目前的趋势来看,诗歌创作任务将会全部交由人工智能承包。我们或许是最后一批诗人,这些应该是最后一批意象。只有将它们录入算法,它们才能在将来的诗歌中被看见、被记得。”

我愕然地听着这一番话,一时间竟无可辩驳。科技的缆丝对接上唯心主义,爆炸成一片浮沉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渣滓。不,这并不对。

“意象这样脆弱的东西,即使你亲手用文字捕捉,它也由活物变为了标本!倘若将它放进算法中格式化,成为随机填入句型的一串字符组合,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作者落笔那刻的心情。”我用颤抖的指尖推开成册的《备忘录》,竭力遏制心中无名怒火,“这些意象从录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遗忘.用科技来备忘它们,多么荒谬,多么荒谬……”

我已然忘记这场争执如何收场,最后老板走了,将十几本榨干价值的《备忘录》作为纪念留给我。我胡乱翻着这些纸张,像是在一板接着一板吃着过期药物。

当晚,我梦见岩洞里的钟乳石。随着带着石灰质的水不断滴落,逐渐堆积成冰锥状的石笋。我以前总觉得诗歌也是这样形成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人思绪流淌的过程中慢慢长出来,一句衔接着一句。好像本就存在,只是待人发现。人心深处有一片感性的地带,情绪像涨潮的水一样连绵不断地涌出,文字则是我用以接纳的容器。而今我突然发现同样的容器可以凭空被打造,不依托于任何情绪,还以假乱真。我不禁想,如果所有意象都成为了数码概念,人会不会逐渐丧失与生俱来的能力。当他们想要抒发情绪时,只会用直白的话语告诉机器,再一目十行地阅读一番生成的文字群,发到空间里去,从此再难体会放下笔的那刻激烈而颤抖的快乐。

后半夜我想了很多,甚至开始为了人类文明瞎操心。我脑补出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打造出的精神世界,全人类都乐在其中,汲取自己的精神食粮。但是这世界本身就是以先人消化过的食物打造而成。到最后轰然倒塌,许多伟大的东西也一并幻灭。

那么以后,或许会有人想知道一首真正的新诗,是如何裹挟着湿热的空气,从声带的震颤中蔓延开来的。

(二)

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件展品是后信息时代初期的遗留诗集手稿。展品名称叫作《被忘录》,由多位佚名人类作者共同完成,也是目前为止发现距今最近的人造诗歌作品。经过考察,作品的名称曾被修改,原名为《备忘录》。这件展品由陈驰援先生提供。以上那段附文,据说取自陈驰援先生曾祖父的日记中,可供参考。需要注意的是,附文的真实性有待考量,不排除人工智能生成的可能。


评论(0)

黄平
评分
86
文笔和形式感俱佳,结尾的一段,要写得更巧妙一些,现在显得仓促

叶弥
评分
90
本文由山猫旅馆里客人留下的诗作,探讨了情感、精神和未来的话题。开篇构思巧妙,与众不同。从文章的中间部分设想了一个人工智能抄袭人类的诗歌并拆散了发表在刊物上。显然作家对这个设想没达到很严谨的地步,不能与开篇浑然一体。建议作者从中间部分到后半部少用议论,展开想像力,用情节和细节代替议论。

何天平
评分
90
文风洒脱,作者尝试寄托在文本中的立意也得到了很好揭示,体现出很有辨识度的个人写作风格,分数给在这里。但如何把握好叙事节奏、处理好叙事篇幅,作者还应精进。
总分 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