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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录

北芦 发表于 2024-08-11 22:12:14   阅读次数: 3

黄金马车行驶在干燥发硬的大路上,但沉重的车轮将马路印上深深的车辙。四周的树木已经干枯了,远处似乎还有燃烧的火焰,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天空上,一切都是焦黄、炙热的样子。马车夫敞开着衣裳,但汗水还是如雨般从身上倾泻而下。他一边卖力地舞动着缰绳,一边回头往车里大声说着:

“俞师,您再耐耐,京城马上就到了。”

黄金车架里,一个脸色略显憔悴的老者抱着象牙做的古琴,正焦急而茫然地四处张望。这古琴用了整根猛犸的象牙雕制而成,古琴的弦用的是神桑上的神蚕吐的蚕丝做的,据说凝结了商王的魂魄,雕饰的花纹也是用金丝做的,更别提在琴的四周还镶嵌了九颗夜明珠和八十一颗茶晶。如果仔细观察琴上的纹饰,可以看出东海龙王威严的样貌,还有代表水神共工的符咒。

为了能尽快赶往皇宫,在行程的第三天,黄金马车已经远远超越了原本服侍的行队。令人惊奇的是,虽然一切吃食和饮品都要自己弄,老者看上去形容枯槁,但抱着这琴,跟着马车夫连续行了七天七夜的路程,竟没有喊累。马车夫看了老者虽然焦急,但精神状态却如此亢奋,心中也是暗暗钦佩。

眼前就是辉煌的京城了,视线的尽头是巍峨磅礴的宫殿,祥云围绕,烟斜雾横,淡淡的紫檀香传至三里之外。然而,路边却时不时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求求您了大人,就放我家孩儿进去吧。他才八岁,您看看,已经渴得没有力气了。我就赔上这老命,当牛做马,充佣做役也行啊,我就算当个滑稽人,逗人一笑,也算是我这身贱骨头有个用。您行行好吧,老天爷啊,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渴死啊!”

“没有上头的文书,谁也放不进去!别说你家儿子了,就算是太子私自出京,没有文书我们也不放!”

“啊,大人啊,我求求您啊......”

老者出于好奇,往外望了一下,就看见无数的人如干尸一样躺在地上。有些人明显已经脱水,有些人也就手指还能动动,更令人感到惊恐的是有些尸体在强烈的阳光的照耀下自燃,而旁边的人却因为爬不动而被一同焚烧。

老者哆哆嗦嗦地回到车内,惊吓得不能说话。马车夫看他那样,也是出于好心安慰道:

“俞师,您住在蓬莱,怕是不知道。这中原已经大旱了十年,别的地方都没有水了。请了各路的水利专家,又是节水,又是修运河,又是钻井的,搞了几年,但天上不下雨,一点补充没有,你说能有多少用处。也就京城这下面有一处地下的泉眼,据说连着昆仑山的雪水,只要昆仑山化不完,这京城还能存在。”

“也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好歹还算有点用处,才不至于渴死。这黄金马车,可不是谁都可以驾的,至少要二十年驾龄呢!二十年驾龄!我驾车的岁数比太子年龄还大呢,哈哈!”

有皇帝亲赐的金纸文书,过关卡倒是没什么麻烦,在过最后一道城门的时候,就听成门上的二品大夫高声诵读着:

“恭迎蓬莱琴圣俞师俞伯牙来京,皇上已经恭候多时。”

进了宫城,马车便不让行了,俞伯牙也只得下车步行。不同于京城外艳阳炽热,烤得人皮肤生疼,宫城的天空由四层云雾遮挡,阻挡热量和紫外线。旁边还有最新研发的风扇,一边吹风一边喷水,尽可能降低温度。走在街上,就算穿着袍子,俞伯牙还是感觉有一丝丝凉意,侵入到骨髓中。

“俞师,琴我来背吧,您往前走就行了。”一旁的侍者一边搀扶着俞伯牙,一边从他手中接过琴。

越靠近大殿,越能听见其中传来的鼓乐声。先是《韶》乐,后是《武》乐,再是他自己创作的《高山流水》。这些琴师的技法和乐声自然不能入俞伯牙的眼,但他还是希望从这些乐曲中听出些弦外之音,免得在朝廷上说出些贻笑大方的话语。

“《韶》乐本是禅让之乐,多用雅乐,重视笙箫、琴瑟与钟鼓间的和洽,但鼓声明显过大,显得有少许杀伐之气。且《有凤来仪》段明显急躁,甚至有乱节拍之感”

“至圣先师曾评《武》‘尽美也,未尽善也’,然而此处《武》却压抑杀伐之气,略显平缓。”

“《高山流水》则是完全弱化了高山段,着重加强了流水的浑厚和浩大。虽然演奏起来略显单薄,但总体尚可。”

俞伯牙一边思索,一边就走到了殿前。与印象中不同,远处本应放置龙椅的地方竟然放了纯金做的法坛,而皇帝端坐在法坛上,口中念念有词。

旁边的侍者提醒道“俞师,皇帝尚在作法,您且在台下站一会。等皇帝行事完毕,我自会为你禀报。”

俞伯牙点一点头,眼神却早已被环坐在皇帝身边的琴师所吸引。他们每人手中的琴也都由象牙所做,上面也镶嵌了茶晶和夜明珠,虽不如俞伯牙所得那架珍贵,但也是上品。最令俞伯牙感到奇怪的是,所有的琴师都穿着道士服,而且分别排列成箕水豹、轸水蚓、参水猿、壁水貐四宿的形态。整个法阵中还有九位判官,分别拿笔,一直记录着什么。

突然,一个琴师被判官揪起,那个琴师就大喊:

“皇上明鉴,皇上明鉴,我真的没有弹错。《韶》《武》我都演奏十多年了,不可能错了。”

“带下去。”

“不要啊,皇上,不要啊!”

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晋武公突然抬起头,笑眯眯地对俞伯牙说:

“俞师,你可好让朕久等啊。要不是秦师向我提起你,我都快忘了你了。隐居蓬莱怕是有二十年了吧,自那钟子期一死,你就抛下这上大夫的官职,一个人,呵呵,跑了!”

“皇上,伯牙不敢隐瞒,实是伯牙自身手病复发,不能再弹,与钟子期无关。绝弦一事,实为谣传。”俞伯牙顿时感觉身上压了一块大山,手掌也微微出汗了。

“哈哈,俞师的话我还是信的,你当时和太医的对话也是备录在册的。只是,让我来当俞师的知音,不知俞师愿不愿意?”

“不敢不愿,俞当竭尽全力。”

“哈哈,好!今日法事暂罢,且摆宴席,为俞师接风洗尘!”

旁边的侍者一边招呼,一边低声对俞伯牙说:

“俞师,待会会有人通知您上宴的。车马劳顿,来到这里实属不易,我先领您下去沐浴更衣。”

俞伯牙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之前在蓬莱的隐居生活,虽说比不上皇家,却也活得舒服自由。经这一趟旅程,路上见了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后,泡在这池子里,就好像泡在岩浆里。倒不是池子的温度不适宜,也不是俞伯牙怕热,只是感觉有一种罪恶感和耻辱感在内心熊熊燃烧,让他整个人都不舒适。

匆匆洗完澡,换上的衣服都是用上好的丝绸制作的,本应是轻薄,俞伯牙却感觉十分沉重。包括他穿的上好的布鞋,俞伯牙却觉得像是铅灌的,以至于在去宴会的路上,都需要侍女的搀扶才能一瘸一拐地过去。侍女们一边扶着,一边却忍不住多嘴。

“请个瘸子当法师,皇上也是老糊涂了。”

“哏哏,别看这老家伙看起来尊贵,实际上就是人模狗样。瞧瞧那脸,那胡须,那弯曲的背,跟街边的流浪汉差不多,死了都没人知道。”

俞伯牙也不敢说话,默默地走到了宴会席上。纵然有歌舞笙箫,美女如云,整个宴会他都提不起精神。他不知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回答了什么话。他只记得自己时常被人喊起来敬酒,却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玩游戏又不知道罚了多少杯,最后却是喝了一个水饱,上厕所上了两分钟。那些舞女歌伎,白晃晃的皮肤,丰裕的身形,在他眼里却只剩下一个骨架,和那些他在京城外看到焦黄的、干枯的皮肤重叠在一起。

他打了个哆嗦,又从噩梦中惊醒。门口的帘子上摇晃的珠宝,像极了一个个人头。月光穿堂入户,地上的白光像渴民口中的白沫,又像燃烧的没有温度的磷火。他觉得有无数索命的鬼魂盘旋在这宫城的上空,无时无刻不想把里面的人吞噬干净。

战战兢兢度过一夜,第二天却也无事,连着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无事。俞伯牙也就每天弹琴,参加宴会,弹琴,参加宴会,不断反复。等到第五天,俞伯牙的心都放下一半了,却突然接到圣旨,要前往西大殿参加祈雨仪式,还叫他带上皇帝所赐的镶金镶晶象牙古琴。

等到了西大殿,除了他,所有人都已经坐定了。皇上坐在最中间,手上拿着一本书册,书册上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旁边内圈是三个琴位,其中一个就是给他俞伯牙的。再往外围则是九个外圈,每个圈分别九位琴师,总共八十一位琴师,再加上判官九人,小鬼八十一人。

“俞师,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今天请你带领一曲《高山流水》,也让这些俗师听听你的水准。”

俞伯牙不敢怠慢,拿出了最好的状态去弹这一曲。然而,终是二十年没有碰琴,这两三天的练习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那种巍峨高耸、直冲云天的高山,那种浩浩汤汤、磅礴浑厚的流水如今却成了小山丘,小溪流,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

最让俞伯牙感到不适的是,晋武公一边听他弹奏,一边却要怪着个嗓子,似是戏谑,似是嘲讽似的地说到。

“善哉~巍巍乎若太山——”

“善哉~汤汤乎若流水——”

耳边也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

“这就是伯牙,嗻,还没我弹得好。”

“他也配三大琴师,他才是应该被优化的那一个。换我来坐三琴师之位,早就祈到雨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多,不止那些琴师的议论,还有那路边人们的呻吟,老父的质问,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车轮滚滚的声音,那马车夫得意洋洋的笑声,黄金碰撞的声音,水雾弥漫的声音,风扇转动的嗡嗡声,还有......

“够了!”

俞伯牙不知自己怎的,一股怒火腾地从脚底升起,吼声回荡在整个西大殿内。

“姬称,你是来耍我的吗!”

“俞师,我是来耍你的?我来请你开坛祈雨啊!”晋武帝一边笑,一边说。

“开坛祈雨,开坛祈雨,能祈到怎样的雨?是百姓的泪雨还是百姓的血雨?京城内明明有这么多水,宫城能形成四层的云雾来遮阳,却不肯分一点给城外渴死的百姓。街边的风扇每天要消耗多少的水,我站在街上我都感觉冷,可外面呢?多少人活活地晒死,多少人活活地渴死,多少人活活地被烧死。你知道每天外面死多少人吗,你知道外面为了一滴水得付出多少吗,你知道他们每天喝的水还没他们每天流的汗多吗?”

“嗯?每天死多少人,我当然知道啊!每个判官的备忘录上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家哪户死了多少人,哪里旱情严重。你以为今天为什么挑西大殿祈雨,就是因为这两天西边死人多,所以才祈点雨,救救这些不知感激的愚民。你呢?老糊涂了,还指责我?是啊,你弹弹琴就够了,在蓬莱山上有吃有喝,而我要管理的是个国家!哪像你这么轻松,哼!”

“请人作这样的法,作这样的琴,不如把这些钱拿去多修修水利。看看那些判官吧,一个个膀大腰圆,拿个笔都拿不稳,字写得跟鬼画符一样。只是可怜这备忘录上的人,一个个死得如蛆虫一样没有尊严,被人遗忘,而他们悲惨的灵魂还要在这里成为你们的业绩和谈资!”

“带下去。”

“可惜我当初就看出了你们这帮人的面目,早早绝了弦。可怜我没有绝心中这根弦,还是妄想着能有改变,结果落了个晚节不保。可叹我晋国中原之霸,终要落个四分五裂的局面。子期,你死得好啊,尚有老夫相与怀念。等我伯牙走后,又有何人能记得我呢?”

“带下去!”

狼狈地离开京城,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皮肤瞬间失了水分,远处无数的人们正挣扎地爬向京城。紧闭的城门,高大的城墙,它们所投下的阴影,或许是所能给予的最大的仁慈。走一步就是生命的一段流失,走一步就是走向地狱的火焰,走一步就是走向高山流水的尽头,荒芜的燃烧的世界。伯牙用尽力气,倒在了回蓬莱的路上。

而在某个角落,某个高山流水依旧演奏、存在的地方,阴影中的一支笔将俞伯牙的名字写在了备忘录上。这是今天死的第八十一个人,没人记得他的生卒,也没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他的名字一如其他死者的名字,被尘封在这简单的备忘录里,随着歌舞升平的吟唱慢慢遗忘于历史的尘埃中。

京城的西边,终于下起了雨。


评论(0)

黄平
评分
79
人物语言有太多错误,对历史缺乏扎实了解,比如不可能说皇帝在恭候

叶弥
评分
88
虽然略显幼嫩但还挺有趣味,值得鼓励。

何天平
评分
86
作者尝试在这份俞伯牙后传中融入一些社会反思的视野,这是值得肯定的尝试。但故事总体还经不起细细推敲,谋篇布局的能力还有提升空间。
总分 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