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殷毫泽 发表于 2024-08-11 21:25:02 阅读次数: 3我们似乎从未想过,有什么东西能悄然无声地掩盖我们曾经珍视的事物,或是难以忘却的伤痛,从而继续让当下的生活自然而然得像无风的海面一样平静,好像它们从未存在。但它们没有消失,仍然有迹可循,如同昆虫原本就有抗药基因一般毋庸质疑。一些真切深刻的东西不会被磨灭,就像淋浴时暖灯下倾泻的水流,一句告别的话语。这些东西刻骨铭心,仿佛永远都不会被遗忘。而当忘却真正来临时,我们总会觉得,它是一种粗暴无情的指令,无论是执行还是抵抗它,都要耗费如同重新记起某段空白回忆般很大的力气。在清晰的照片由此逐渐变为只剩模糊的背景、轮廓,甚至空白之前,我们会有一段窗口期去留下一些线索,并收录起来作为防备,时间这个概念仿佛就是通过串联线索而诞生的,一些生命的历程,历史,似乎都需要这样的防范措施。但事实上,那些使湿漉的身体干燥、使话语的尾音消散的,只是一种比生活中任何一件物品都要来得轻飘飘的事物。
一次大考过后,尽管我对没能算完那道切线的题目仍抱有遗憾,但终究还是迎来了暑假。一直在外地读大学的哥哥也回到家里,可以和我畅聊,在诸多使身心放松的因素下,我没有理由再去虑想那些不悦的回忆,于是逐渐将其忘却。
暑期的一天午后,我偶然找到一首曾经听过的钢琴曲。这首在初中陪伴了我无数个日夜的曲子在这一刻分外感人,我刚听完开头就认出了它。正当我陶醉在乐声中并感受着心中涌动的复杂情绪时,一旁操作电脑的哥哥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摘下耳机让他再说一遍,我哥问家里有奶茶吗?我笑着说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于是哥哥拿起手机点外卖。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电脑屏幕,他正在玩一款回合制小游戏,事实上这款我并不陌生的游戏他已经玩了十几年。我问他你们大学生都爱玩这种吗?你不觉得很无聊吗?画面单调,而且还是单机。
哥哥点完后说不会啊。他又在电脑前操作,时不时轻击鼠标,摆出一副愉悦期待的样子,我在十几年前也看到过他流露出这份神色。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哥哥对一件事物葆有最初始的激情与兴趣,而我差点丢掉过,但幸好我在几个夏天把它们找了回来。
时间回到三年前的一个热夏,我从镇上进到青云县最好的高中念书。从外看,校区很新,有一种罗马风格建筑矗立于现代城市般的新奇与美感,使人唤起一种对旅行的轻快遐想。学校这一年装修,于是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糊里糊涂地挤进一幢空女寝楼,而门口写着“男士止步”,这就导致我们每次进出楼房都感到尴尬。我当时尚不清楚装修师傅们工作的具体内容,但只见他们在男寝忙里忙外,修整墙面、堆垒粉袋。天高云阔,树叶发出的粗糙的声响,伴着师傅们切割钢管的声音,像蝉鸣一样冗长绵延,消散在郁热里。
在白日,人在外面像在烘箱里,活像死鱼,唯有在空调房内才得以存活。但这的空气很好,等到太阳垂落,就显出一股伴有余温的芬芳气息,掺杂着生态公园特有的清新,让人联想到《河水汤汤》的开头:“漫长的黑夜之后,河岸醒来了,带着慵懒气息,温驯,平和……”
说到河,我就想到海。我从小就想去海边。青云可能有河,也有江,但没有海。我后来向胜人提起,说我想去看如同夏威夷那边清澈、湛蓝的海,能有“水何澹澹”的感觉。他说:“国内吗,那你可能没机会了,我去过的都相当浑黄。”我当时挺失望,因为在那之前我所期盼的海在网络或课本上都比比皆是,让我觉得那样的虽然不能亲眼在家乡看到,却也不至于那么遥不可及。
我刚搬进寝室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胜人。比我高一点,精瘦又不失强壮,他表现得洒脱外向,大方热情。因为天太热,他在寝室脱了外衣挂在栏杆上。等我爷爷奶奶把行李搬进来时,他二话没说上来帮忙,事后还递与家长两瓶冰水。日后的相处让我觉得他真的是一位梁山伯好汉.有着林冲的爽快,李逵的肤色和豪放,武松的侠义,宋江的胸怀和幽默。
但胜人不是班里唯一的好汉,班里有四个这样的人,除了胜人和龙,另外两人都是他寝。每当他们走到一起,都会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背,发出一声响亮的“嘿”来招呼彼此,像默契的兄弟帮。
刚进高中时,我没法适应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导致我很气馁。一些未来的期想也在四十个人一间的教室被挤得七零八碎。好在有很多人愿意和我谈心。深夜,等到宿管查完寝,龙和胜人就开始畅聊。这听着对其他人的休息影响很不好,可事实上,除了和尚、马天天去自习室,我、罗、策的兴致都被调动起来了,夸大一点,在充满松驰感的对话里,我们可以交换心声。每一次深夜的畅谈,都像一场充满想象的奇幻旅程。在一个深夜,罗聊起一个恐怖的推理故事:一伙人因风暴流落到岛上,其中有一个钢琴家,双目失明,在众人流落岛屿不久后断手。直到一个夜晚,钢琴家在火堆旁弹奏钢琴,曲毕,众人鼓掌,但在次日全被钢琴家杀害了。
推理故事全貌的过程充满了谜点,恐怖和诡异的氛围始终笼罩着我,我很害怕。
策苦皱眉头,对罗说,你最好有个合理的结局说法。
罗说那肯定。我说我害怕,接着便听到罗发出一种幼稚的带有嘲笑意味的笑声。
龙说没事,不是真的。
胜人说,嘉宇没事,我一脚一个钢琴家。
我突然没那么害怕了。在未来总觉得这个夜晚很值得回味,回味的也并不是故事本身。我也就如此和室友打成一片,认识了我的室友。
直到一次疫情的肆虐,使学校采取了封校的非常手段,要连上两周的课,为安全着想。这件事自然成为谈资。夜晚宿舍里,策拿出那盏能让人睁不开眼的灯,夹在杆上,一开顿时像小太阳一样亮起来。昏黄的光线氤氲,给人一种九十年代的久远画面感,骆驼靠在被褥上,慢条斯理地说,这十几天要待学校里,人会透不过气来。
彼时龙挺着肚皮,双手搭在杆上,飘出一声对学校的评论,而胜人在地上做俯卧撑。一直沉默的马开口,说学校不是说周末远足吗?我终于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问:“去哪?”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马,而马看向和尚。
“远足”是个和“海”一样温热、旷丽的词。在进高中前,我并不知晓它的具体含义,只知道它空泛的释义叫远途的徒步旅行,只知道它的英文单词叫“ hiking”,它活跃在语法填空的变形和作文的主题里,却不曾在现实显露真形。和尚挠挠头,露出一口牙套说:“你们不知道?我听别的班说周末去后山远足,要耗上一整天。”和尚的声音有一种像被棉花糖一样包裹,含含糊糊的稚嫩童声,他又留寸头,真的犹如一休。和尚敦厚老实,作为寝室长又认真负责,不确定的话他是不会轻易说的。于是我们热闹起来。
据马说,这是学校年年举行的传统活动,可以锻炼体魄,磨炼意志,丰富视野。路线之长可达十几公里,或环绕县城,或“翻山越岭”。我说:“就这么不停地走过去再回来,中间没有什么活动吗?”他们说:“没有活动的话,去山顶看看也好啊。”
远足的前一晚,我和罗在自习室聊天,我们聊了很多,生日、爱好、学业。在那时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很相似,我们都很怀旧,又幼稚,又喜爱想象和写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了他怀旧的方式。我说告别总是件感伤的事,想忘却忘不掉,但隐隐觉得不该忘。罗说既然如此,不妨把告别的事物记下来,让它在某种意义上从未离开。他给我看了他的那本编写九年的小说,人物都以他怀恋的人们为原型。令我惊讶的是,罗那些与我素未谋面的朋友在书中活像面对面的真人,个性鲜明,让我清楚意识到记录带来的震憾。在我脑海里,忘却和铭记的界限开始流动起来,就好像是你想要忘记,你就会记起,而记起仅需要这样的一点线索。
第二天早晨,远足开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次远足意味着什么。长长的队伍从学校开始贯穿了整条街道,插进街边的石子斜坡、摇曳的绿植,一路沿山路向上蜿蜒盘绕,领队的红旗招摇,给人一种长征的错觉。周围尽是山间泥土、田地以及林间潮湿的雨露味,再往上,路开始平整、宽敞,是水泥路。山间雾气蒙蒙的,路在视线内也遮遮掩掩,望不到头。
谈话自然是路上解闷、缓累的好办法,我们寝室的几个在前前后后地聊。罗揭开了那个钢琴家的谜底:几人在荒岛上没有食物,最后只能计划每人砍掉一只手以维持生存,先砍了钢琴家的。由于钢琴家双目失明,自然无法判断同伴是否履行诺言,但他也选择相信,直到同伴们鼓掌他才意识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策说合情合理。
我说钢琴家一定很绝望,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把铭记的约定“忘却”,太可耻了。
龙突然问,你以后想当钢琴家吗?
我下意识说,不,我想当一个作家,能把一切记清楚。
胜人笑了,说那你不要把我们忘喽。
越往上走,空气越来越冷,在绕过不知多少条水泥路、山路、碎石路、泥路后,我们一点一点爬到了山顶。一路上也有人家,但人烟稀少。山顶风很大,而且冷得吓人,但视野非常开阔,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天虽阴沉却也非常亮。在山顶看去,虽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居高临下之感,却也有一种群山渺远绵延的意境。山下建筑林立,像海浪翻腾起伏。短暂地忘却疲惫后,我们宿舍的所有人合了影,我想要呼喊,但山上的风太大,我连嘴都没有办法张开,只能听见舍友们轻飘飘的回声。合照上我们的脸孔清晰可辨,笑容灿烂。十五岁的浪漫主义者,毫无理由又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必将前途无量。
我和我的舍友应当就此结下友谊,然而在远足后的一年内,班级被重新分过,在一种名为“时间”的影响下,我们变得熟悉又陌生,偶尔路上遇见也只是打个招呼,更多的时候是擦肩而过,令人心疼得好像彼此是素未相识的路人。好在罗在我隔壁班。我忽然想起罗说的话,接着有一种说不清是勇气还是期许鼓动着我把他们记下来,弥补这种没有告别的分离。在我的笔下,龙和胜人是梁山伯的好汉,爱打抱不平;策爱舞蹈,是一位舞蹈家;马、和尚、骆驼都志存高远,成为了心心念念的科研人员,一直在理想的道路上奔腾……
“别发呆了,快拆开看看。”罗对我说。
“好。”
时间来到不久前,这个告别的节点。我没有见到胜人他们,有些遗憾。直到拆开后,我很错愕,一本封面是海的笔记本映入眼帘,海面波光闪闪,海水湛蓝清澈。
“你不是喜欢海吗?”
“是……”我缓缓翻开第一页,是当年所有人的寄语,字迹清晰,内容催人泪下。一阵轻飘飘的回声传来,在我脑海中引起海啸般的轰鸣,一股最温热,最包容的感动将我包裹,好像周围是暖暖的海水。我终于明白,原来记录并不是唯一铭记的方式,无论被录,还是忘录,都能以独有的姿态呈现出“录”的意义。
我回过神,哥哥在旁边说,奶茶到了,我点了两杯,你要喝吗?我说好啊。
我再次聆听起那段钢琴曲,那股记忆中特有的午后气息再次扑面而来,顺着气味,没有费很大的力气,我的脑海闪过一些朦胧的片段,组成了大致的旋律,逐渐清晰的轮廓。我忽然想起那道切线题目,数学课上老师曾说,求切线方程的步骤依次为:确定切点、求导、代入方程。然而有些东西不用确定,儿时哥哥的陪伴,午后扑来的气息,朋友的相遇都已然成为我生命的交点,清晰地展示彼此相连的痕迹,顺着它们摸索,一些更细微深刻的忘却的收录线索会被发现,它们起伏着,像跌宕的音符,浮动的海水,共同组成一片海。这就是我梦中的海,我的被忘录。
黄平
82
叶弥
88
何天平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