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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录

林火 发表于 2024-08-11 23:06:41   阅读次数: 3

被忘录

你总会想家的,小宝。你总会在北方的城市里时不时瞥向南方。你把生命中前十八年的时间撇得远远的,然而它们总是如影随形。你会像热爱自由的青年一样,去世界各地。但等到这些文字再次映入你的眼帘,小宝,你就择一个临近的假期买票,回南方去。

动车一路向南,不会太久。你从北站下来,花几个硬币,一直从市区坐公交车到镇上去。路上看见的都会是昼夜不停的工厂和灰蒙蒙的天空。城镇交接的地段,车辆来来往往,炙热的尘土在所有的车后面飞扬。你不必同谁搭话,就按着站牌的指示老老实实地坐下去,直到你看见国道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十字路口。这时你下车,先过这个川流不息的红绿灯到对面去。再抬一抬头,看看商厦墙上巨大的广告牌有没有被跟换。我是看着它被装上去,又在十年的风吹雨打中变成白色的——只留下一点点惨淡的印痕。

这时你就明白,你离家已经很近了。你可以提前想一点办法,从镇上回到村里去。在主路的倒数第二个路口,你可以下车,然后一个人往路里面走。左手边是田地和房屋,右手边是一溜小河。走着走着,你会想起很多事情。你在人家的地里“研究”过棉花和芝麻,在路上跑过晨昏的步;河的那一边,你曾在散步时误入过。快到尽头,有三四株桃树,在它们粉白的花伞下,有成群结队“嘎嘎”乱叫的春天的鸭群。

然后你拐个弯,沿着从前傍晚一直散步的小路走到家里去。你会路过一个有着水怪传说的池塘,在那里你曾捉过三年的蝌蚪。再往前会有一幢三层高、屋子众多的房子,十几年来这里一直是很多人漂泊在外时的小家。

通往家门前柏油马路的途中,你还会路过一段小巷。头顶上会有家家户户的电线错乱地挂着,像一张稀稀落落的网,落满灰尘。最尽头的那人家把橙红的院墙砌得高高地,又挂上一个朴素的壁灯——如果你在一个夜晚有幸路过,你一定会被它静谧而昏黄的灯光照德失了心神。

要不了几分钟,你就回到了家里。这是一栋很老的房子。房子里的住客,从两人变为三人,再变为两人,或许以后会变成一人,然后没有;也或许会有新的人。你在家里坐一坐,一边陪着家人说说话,一边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柜子里去。渐渐地,你就不会近乡情怯了;漂泊不定的惶恐一旦被弃之一旁,喜怒哀乐就会如此真实鲜明。在一座城市的边缘失去的身份,在另一座城市可以找回。

愉快的晚餐会结束得很快。你得主动地帮完忙,然后把你脑子里的虚无主义、存在主义、哲学史学的逻辑清理出去,才有资格出去走走。如果这时天已经黑了,你就只要向海的方向走去,毕竟在晚上有些地方并不安全。你会路过你的幼儿园和小学,那时候你能看见的壁画一定比现在我看见的更精美。再往后,是一段黑森森的路。路的两侧是高大的树木,空气中是清凛的木屑的味道——你知道的,拐弯的地方是一所木匠的屋子。童年时你怕黑,要拉着妈妈的手才敢过去,或者在极愤怒时才敢强忍着恐惧跑过这里。但现在,你一定可以一个人坚定地走过这里了。我知道的,你一直在努力长大。

你沿着刚才的路一直走到明亮处,会看见一个小小的公园。从前那里几乎什么设施也没有,不过升起的红旗后面倒有一个村委办的水池。你可以走上去看一眼,运气好的话,能看见几条锦鲤和几片半枯不枯的荷叶。这几年公园添了不少运动设施,你来时只会更加完善。但我更希望你看一眼地上,你一定能找到一块格格不入的涂着水泥的地盘。那是从前小舞台存在的地方。现在它已经被推平,而新的乡村大舞台更大更气派。只是去台上唱唱跳跳的人却几乎没有了。

你若是安静地找个位置站定,环视四周,你一定会慢慢想起些什么,尽管周遭一片偌大的清寂。你在这里放过风筝,学过自行车,摔过跤然后抽抽噎噎(谁让你非得从人家晒高亮的地上骑过去呢),跳过广场舞,看过大屏电影,听过戏(你总是看不见,便想方设法地使自己站得高些),“研究”过花坛上的花色,和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一起疯玩。然后你就突然长大了,小伙伴们也就呼啦啦地散去,没有留下一点点快乐的痕迹。对了,曾经在这里搭起一片连绵的帐篷和摊子就算数的夜集,不知你还记得么?摊子间纵横交错的过道是你童年怎么也走不出的迷宫。那时买到想要的积木和拼图的快乐,不知现在你还感受得到多少?直到收摊了你还舍不得走,呆呆地看着大人们把余下的东西塞进白皮卡车里再急匆匆地开车离开。不过十几分钟,喧闹就散去,只留下偌大的清冷的广场。夜凉如水,就和你今晚看见的一样沉默。

走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你可以原路返回去。如果你记得的话,第二天早上你可以从家出发一直向西走去,不多时就能看见一条算得上宽阔的江。它像一堆流动的、冰冷而深邃的蓝黑色玻璃,终日环带在那里,坚守它防洪防涝的职责。

好了,现在和家人打个招呼,就回你的书房里去。你是知道的,在你走后,妈妈并不会擅自动你的东西。你走到书桌的对面去。在你右手边从上往下第二个格子里放着你十八年来喜欢看的书籍。你可以随便抽一本,然后碰亮一盏台灯,再随意地翻一翻它。如果你仍心绪不宁,那就从书桌的暗槽里拿出钥匙,打开书桌右侧最底下的柜子,那里放着你,也就是我,这几年间写的一些文稿和句子。你把它们翻出来,全都翻出来看看,好好看看,你一定会感到陌生又惊喜。那些都是你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在书桌上的黄棕色木盒里放了一些书法的练纸。有硬笔也有软笔。你可以翻几张出来看看。最上面我押了一张“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的字,希望能再激起你一点点的豪情。

如果你觉得入夜深了,就回卧室里去。卧室的灯是暖黄色的,印着玫瑰的墙纸也不会被换掉。你拉开床头柜,能找到一排各式各样的存钱罐,那是13年到16年风靡一时的产物。你把它们都抱起来摇一摇,唯一一个没有声响的就是我要你带走的那个。如果有一天你实在仓皇,就把它摔到地上。散落一地的不仅有叮叮当当的硬币,还会有你曾经一个个小小的愿望字条折成的星星。你得把钱收起来用掉,把星星收起来藏好。偶尔展开来看一看,会再看见一点点希望。

你就在家里住上几天。往你剩下的存钱罐里塞一点钱和写着心事的纸条,把你繁杂的心绪一点点剪断,理清。再往田地里跑一跑。田是一定有的,庄稼也一年年地生长。而你要认得它们。你去挥一挥从来没用过的锄头和镰刀,割掉一点疯涨的野草。让你的心变得充实,变得足够充实,才能压住你不住发散的思绪带来的恐慌。

小宝,我永远活在18岁。你现在一定比我大了不少。但你千万不要用长者的眼光看待我说的这一切,因为生命的长度并不能代表生命的厚度。成长的“长”并不仅仅代表年龄,更代表精神与气力。小宝是你的乳名,不要因为没什么人叫就把它忘记。家乡是鲜活而熟悉的地方,不要因为时空上的疏远而忘记。一代人童年的鲜活掩盖了一代人童年的消逝,但我不希望你的童年真正地消逝。至少它还活在文字里,活在你每次回忆的当下。我带你一点点走回家的路,小宝,我不希望你忘记你自己。

就这样子,你在村子里待了几天。如果有一天清晨你站在楼顶上,心平气和地看着远方,心中升起一种热切,一种感激,一种仁慈,那么你就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你捡起一些行李,和家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然后再出去逛一圈。同你的童年的所有物什道个别,同对面荒废了几十年、来自上个世纪的木屋道个别,同木屋旁为它遮风避雨的高大的树木道个别,然后你就离开。带着街道旁樟树叶子上无尽的绿意,一路北上。如果凑巧在夏天,你从防洪的江边直道上离开,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夏日百合花,它们有着明媚而热烈的颜色。

就这样吧,小宝。在北方求学、就业,一向是你的意愿。你总是输,但有时候也会赢。就带着南方的慰藉,在北方奋斗,直到疲倦。你要知道的,人不能在被动中主动忘却了来路。

只是我深刻地知道就连着最后的吉光片羽也会成为被忘录的。所以什么时候你会再看见这些文字呢?

也许就在今日的明天,也许永远不。



评论(0)

黄平
评分
93
我个人很喜欢的一篇,第二人称叙述很妙

叶弥
评分
84
这是一篇有可能做到完美的文章,一气呵成,写作情绪饱满而克制,用词遣句规范而灵活。唯一遗憾是尽管情绪悠长,但没有成形的故事。

何天平
评分
86
文字的感觉很别致,字里行间流露出可能专属于作者很有辨识度的一种吟唱感,这让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总分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