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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录

长辙阮 发表于 2024-08-11 19:59:26   阅读次数: 3

   如果每一声再见 会开启一个新的空间

   每做一个梦 是时空偶尔的重叠

   你好吗,离开的人啊

   请帮我相爱到剧终



一、遇见


“小阮,快看!风筝飞起来喽!”


田埂上,一位老人手中握着一捆线,不停地外放着,脚下则不紧不快地行着,却又刚好能让后面的人赶上。


此时正是早春三月,但田埂旁的稻田满目枯黄苍凉,杂草和稻茬丛生。然而,这里两个月后就会翻腾着碧绿的稻浪。跟在老人后面跑着的是年龄尚小的我。“小心别栽进田里面去啊!”老人在前面喊着,手中的线放得越来越远。


雨过天青,风掠过刚浸润了一场春雨的土地,沁染一阵幽香,随即扶摇直上,吹散铺满苍穹的云层,送上了一只风筝。或许只因为有了这风筝我才能感受到风的存在,但小小的我不管有没有风,只要风筝飞上天去了,或者飞得比原来又高了一点,我便高兴地拖着我的脚步冲上前去,搂住老人的腰。


老人默契地蹲下身子,一手将我托起,一手仍牢牢地抓着风筝线。我抬眼望去,那是一只不大的纸糊的风筝,或许上面很勉强地用浆糊粘了几条丝带,或者用颜料画了几条祥纹——我现在记不清了。我顺着老人伸出去的手指,看风筝慢慢地升上天去,最终变成了青空中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


这老人便是我的外公,老人脚踏着的这条田埂是宅基村327条田埂中毫不起眼的一条田埂。宅基村的确叫宅基村,如今我再回忆宅基村,首先这村名就在我的心里刻下一个问号。据老人们所讲,宅基村,是在民国初年,施族的几家大户携乡人搬迁聚居于此。宅基村的历史,或者是说施家的历史,在过去极为显赫,这一点,可以在村口的石碑上所见。虽然上面刻着的祖辈籍贯、富绅进士早已被时光侵蚀得模糊不清,但村人饱含其中的骄傲却是亘古不变的。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宅基”这个村名就更显潦草和随性了,当我问起太爷爷,他立刻扳直了略驼的身子,向我引经据典地说:“宅者,房也;基者,墙也……”


我似懂非懂,连称哦哦。太爷爷后面的话,我到现在也记不清,但以我现在的学识来看,宅基二字既然都与房和土有关,对于身处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的祖辈们来说,有一方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屋,有一亩可以养家糊口的土地,求个随遇而安,便可以称得上家了吧。


宅基村的每一条巷子都有我的脚印。巷子四通八达,村外阡陌交错,从巷子跑出来站在村口,顺着田埂望去,可以一眼望到天边。巷子和田埂纵横交错,我从这头跑到那头,想着,或许它们就是这村子的筋脉和血管,始终流动着无尽的生机,对于它们来说,每天的日出日落就是有节奏的呼吸,夹杂其间的房屋就是血肉——只要筋脉不断,血肉便不会腐烂。


二、陪伴


外公抱着号哭着的我回到家中。


我的小叔公首先出来,他是个傻子,或许是近亲结婚的缘故。他口齿不清地喊我外婆。


“怎么啦?搞得哭着回来?”外婆从厨房快步出来,从外公手里将我放下。


“啊,跑太快了,外孙没赶上,不小心摔田里了。”外公小心翼翼地解释,脸上赔着讪讪地笑。不出所料,外婆立刻开嗓用方言大骂,“小孩子出去玩,让你看着点,你也玩疯了啊?”随即又看向怀里的我,“你也是,小不点跑那么快干什么,摔田里小心稻茬捅个坑!”接着又转向外公,“老头子快去厨房帮忙!”


我其实很喜欢外婆风风火火的样子,相比之下外公就显得太老实巴交。而且此时的外婆并不算太老,她毕竟只有五十多岁。外婆围裙、袖套都还未摘下,手上还裹着面粉;外公正蹲着将柴往灶膛里送,不时捅捅火;锅上热气腾腾。今天的晚饭大概是肉麦饼吧?我这么想着,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院子里很快就只有木柴爆裂开来的“噼啪”声。我无所事事,太爷爷适逢其会从楼上不紧不慢地踱出来,招呼我跟他再去巷子里逛一趟。


“摔疼没有?”他问。


“摔”字并不准确,其实我是滚下去的,而且身上的衣服又是外婆自己做的——粗布十分结实,所以只是沾了满身泥灰而已。然而我不敢说不疼,担心外婆白骂一通,于是将眼泪抹去,说了声“有点儿。”


后来的路,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我们停在一间圮塌的残屋旁,或许那里连用“残屋”形容也不太合适,只留下四面夯土的断壁残垣。屋顶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房梁半截插入土中,接榫处早已腐烂。屋内荒草丛生,狗尾巴草轻轻在风中摇晃着,长得比断墙还高。


“这里是哪里?”我问道。


“这栋房屋是以前村里的糖厂,不对,那个时候应该叫公社,太爷爷以前经常要来这里干活,赚工分。”


“公社”和“工分”,都是我不太理解的名词,“那这里比我们家的院子还要老吗?”


“还要老,老很多!”太爷爷“呵呵”笑着。


“这么老的地方,为什么还要来?”我更加不理解了。


“要来,要经常来,不来看看,等再老一些,以后就忘喽。”


当时的我光顾着玩墙根下的野草,不知太爷爷的话为何意,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我永远都不会忘的!”


“……”


他背着手站在这片废墟前。晚风撩起他额前的白发,他就静静地望着一丛荒草出神。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侧脸的轮廓勾勒出金光。我爬上一堵断墙,站在上面,调整角度,一直到我的影子比他还长,兴奋地向他展示着。太爷爷笑了:“好,小阮长大了,影子比我还长了。”


归途中,我们提起未来。


“有没有和你妈妈说,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老师。”


我的太爷爷是教师,外公是教师,父母也是教师,然而“子承父业”并不是我的理由。其实真正吸引我的,是我看见太爷爷在案前挥毫泼墨的模样,有如一棵巍然挺立的劲松。墙上挂着的都是他的字画,书架上的诗词小说排列整齐,一张又一张的评奖证书在相框里一尘不染,像是时光回到三十年前,我突然看见那个饱读诗书的儒者回到年轻气盛的时候,在讲台上激情磅礴地传道授业。


太爷爷笑了,笑得更加爽朗。


“无论以后想当什么,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时候已经不早了,巷子上空已经飘出袅袅炊烟。不知为何我一想到那片废墟心里就冒出一种惴惴不安感。我不知何谓“平地高楼”,不知何谓“大厦将倾”,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我是如此矛盾,一面想着让时光永远停驻,一面却又想着以后去见更广阔的世界。至少那时的我,拥有我想拥有的一切,但我并不知道,成长的过程,就是一面得到,一面失去。


我只知道我要长大了,我在家门口我撞上了来接我的妈妈,她说,你要回去上学了。


三、成长


关于宅基村的记忆封存在脑海深处,早就被我翻阅得破败不堪。我已经数不清还有多少个“记不太清”代替了往日的回忆。但好歹,我与宅基村至少藕断丝连,这些记忆就像小时候的那根风筝线拉着我,提醒我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回来。


至少,过年的时候还能回来一次。


母亲的车子载着我,慢慢开进村口。路旁的小孩已经换上过年新买的羽绒服,坏笑着跑开。鞭炮刚刚爆炸,留下一地碎纸屑,刺鼻的硝烟味灌进车子,让我只好捂着鼻子关上车窗。他们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但他们却又不是我。


这几年村子变化真大啊,母亲每年都会这么说。事实确实如此:新的大会堂、新的广场、新的道路、新的房子,我想清一色的白墙红瓦终究比不上高低有致的泥墙黛瓦。狗吠鸡鸣仍是一如既往,拄着拐杖的老人们脸上却多添了几道皱纹。宝马、奔驰堵住了巷口,人们只好在其间艰难前行。


两扇大红门吱呀作响,似乎比以往推开更为艰涩。太奶奶在摇椅上打着瞌睡。“小阮!”太爷爷很高兴地从里间迎了出来。


他们都比以前更加苍老了,我曾经不可思议站在同样的位置打量着他们。那个温文尔雅、精神焕发的太爷爷,变得如此瘦小,以至于皮带的最后一格也拴不住他过于肥大的裤子。于是他把裤子提得更高,然后翻到皮带外面。原来满头的白发也渐渐稀疏。而他的脸上已经毫无光彩,更确切的说,那张脸好像是剥离了血肉,松垮地盖在面骨上而已,再添上暗淡的老年斑。


太奶奶曾经对我的问候总会热切地予以回应,她总会走到屋里,拿出几包饼干,或一包牛奶,手里还攥着一个分量极重的红包。即便那些我不会收,她也要塞进我的怀里,谁知道她日复一日地等待了多久,才等到那个曾经被抱在怀里的人站在面前?然而,如今的我等待了很久,看她嗫嚅着,嘴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我不知道她是累了,还是忘了,或者两者兼有。


至少我那个傻叔公仍是乐呵呵的。即使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但仍是满头黑发,还比去年胖了一点,看来时光不会对一个超脱于世间的人留下太多痕迹。


二楼的那间书房仍然是一尘不染,那里是老人对抗时间的最后阵地。我悄悄踏进去,取下一个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浮尘。相片上的一个老人在给另一个老人的头顶簪花,笑得灿烂。


我太爷爷就爱养花。


最后我近似逃离般地离开了这里。


母亲在车上以一种毫无波澜的声音向我转述了小村的从前。听母亲讲,外公的另外一个弟弟,大叔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看过了。那个我太爷爷最疼爱的大叔公,未曾真正关心过他的父亲一眼。当太爷爷在电话里,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我求求你了,哪怕就回来一次吧”,电话的那一头,回应的只有忙音。


一轮夕阳在大路尽头落下,村庄又度过了它的一个生命周期。“真美啊。”我轻叹着。可母亲却沉吟不语,面容因为路途的颠簸,在斑驳的光影中忽远忽近,模糊不清。


“其实我很讨厌被夕阳笼罩的感觉。”


“为什么?”


“小时候你外公外婆都要上班,留我一个人在家。傍晚所有人家都亮起灯火,只有我们家,没有灯光,没有人,当然也没有晚饭,只有我等着黑夜来临。”母亲平淡的说着。


“如果你太奶奶心情差的话,会掐着我的脖子往墙上撞。”她自嘲一般地补充了一句。


“都会忘记的。”我只能说。


我望着身后的点点亮起的万家灯火,天气很冷,空中飘起了雪。


四、告别


如今我才惊讶地发现我灵魂里属于宅基的那部分正在被慢慢剥离。我倾心于杭州、上海这样的城市,它们的光怪陆离,婀娜多姿让我遐想身处其中的未来。于是,我极其可耻地一方面架构着我对宅基的回忆,将它置于乌托邦的殿堂之上,一方面,却又故意躲避着那段童年的经历,刻意改变自己的行为和腔调。曾经熟悉的乡人用方言招呼我,我却疑惑地对那些如今的生面孔问道“您说什么?”我才发现,我正亲手一刀一刀割断牵着我的风筝线。


后来我的太奶奶在疫情期间去世,她是在睡梦之中悄然离去的,没有声息。


后来我的太爷爷住进了医院,病房里很干净,但没有文墨,没有书,没有他爱的那些花。他一直想回去陪他的老伴,我们骗他,说她现在要调理,不能被打扰。我的太爷爷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或许他早已知道。他后来也有些神志不清,认不出我了。但突然有一天他又恢复清醒了,越来越依赖我们、对谁都相敬如宾的他,拉着我母亲,说:“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家。”


我母亲正在给他喂饭,忍住眼泪,说:“好的,你先听医生话,等你病好了我们很快就回去啊。”


他安静了下来,摆了摆手,“回不去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过了几天,太爷爷在半夜离开人世,他到死都没有回过家。


我的小叔公没人照顾,突然就发了疯,我们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在故乡没有故人了。


我站在太爷爷的坟前,看着黄纸一摞摞地投进火堆之中,残灰顺着气流翻腾,火舌窜着撩拨我的脸。我却不闪躲,我想是彼岸的人们太过思念,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余温来触及我的皮肤和我告别。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站在那扇门前,太爷爷迎了出来。巷子里洒满阳光,屋子里依然窗明几净,巷子两侧依然泥墙黛瓦。我们靠墙拉着家常,我突然指着墙上两人的影子,说:“影子比你的长。”


“那是当然,小阮长大了嘛。”


不知何时我变成了长大的模样。太爷爷仰头望着我,笑着说。


……


我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宅基告别。


那天只是二楼一个小小的插座短路,随即便引起火灾,那间书房首先被吞没,然后火势蔓延到一楼,再后来,整栋房子和从前的一切都埋葬在火光之中。


人们或哭喊,或奔逃,或打水呼告,但无济于事。想来也真是荒诞,那时正值梅雨,可房子竟然会起火;可又因为梅雨,所以火势才不会蔓延到其他的房屋。之后消防员和我们一并赶来。大叔公也终于回来,与外公一起抽着烟,静静看着。此时已是火光漫天,黑夜被照得如白昼,奏响一曲凄艳哀绝的悲歌。


在黎明降临之前这场大火终于被扑灭,老屋化为一片焦土。


……


我站在田埂边上,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向太阳跃出的天边奋力跑去。这片土地此刻就像一个临盆的产妇,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漫天都是红霞,整片原野都在苍穹之下燃烧,大火从地平线那边蔓延,随着云层破开,一轮新生的骄阳正在冉冉升起。


或许数十年后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人和物都会被遗忘,但我至少记得,在我的记忆里还伫立着这么一间老屋。而土地的记忆却是永恒,从不言语,它在一边被人践踏着的同时,却又一边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两旁的田野将稻香一层层地推过来。我再也忍不住,摔倒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评论(0)

黄平
评分
91
整体还是不错的,但是想写的东西太长,目前篇幅难以承载

叶弥
评分
87
乡村的前世今生,对它的爱或遗忘,终以一场大火彻底告别。告别意味着被忘记。而记录遗忘的过程却充满着魅力。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它让人看到历史的连接处和断裂处。文章感情丰满,用词质朴而准确,结构严谨。

何天平
评分
86
情真意切,但缺乏有贯穿性的线索串起全文,这使得文章有些散漫。
总分 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