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你再说一遍 发表于 2024-08-11 22:06:38 阅读次数: 4“王招娣……”
谁再叫我,那是我吗?我又是谁?
“我是谁”
“滴滴!宿主你好,我是你绑定的系统001。下面将会为您发布3个任务,您会听到不同的记忆,体验不同的生活。祝您旅途愉快~”
“不是?什么?”
我的名字
我是一盏忠于职守、尽心尽力的渡魂灯,上岗足足一月之久,日常工作就是为没有名字的灵魂给予“新”名字。职位听着、看着都很荒谬,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啊?我每天也只是需要听听那些“无名”冤魂讲述自己在人间流浪的经历就好,至于名字,他们总会有后代帮忙记录的,抄一下就好。
然而,这样清闲自在的生活却终结于一场不知名的浩劫。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幕。向前望去,乌泱泱一片,血淋淋一片。凌乱飘摇的发丝散落一地,铺成密密麻麻的黑白细网,血液早已染红河流。血腥气氤氲着空气,缓缓流淌的河流早已不再清澈透亮,河面飘浮薄薄一层发丝。
“天呐!发生了什么!”
“人间饥荒了,每次这种情况,她们总是最先来我们这里的。”同事带着感叹说。
她们似乎还不知道已经离开饥荒的环境,哭声、惊叫声、尖叫声早已没过灯顶,如同惊涛骇浪一浪一浪冲刷我的意识。
不过令我震惊,啊不,震撼的是,居然有这么多人名字一模一样。
“第一位!王李氏!第二位!王李氏!第三位!王李氏!第四位!王李氏!不对?谁是王李氏?是不是有人把名字挂多了?”伴随着一阵阵“王李氏”的冲天喊叫,我的面前涌出一大群垂挂着头发的女人,她们有的呈“大”字型,有的手臂弯曲,似在紧紧包裹什么,还有的瘫在地上,向前缓慢蠕动。霎时间,工位上飘满头发溅满鲜血,整个空间仿佛被乌云笼罩一般。
“我是,王…李…氏。”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到我耳边,原是一个老太。
“我还以为,您老下次…”
“我也是王李氏”这次是一个端庄温柔的声音。
“我也,也是王李氏”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我也是王李氏!”居然还有七八岁的小女鬼?!
“怎么这么多人都叫王李氏?你们真的叫王李氏吗?”我不禁疑惑。
“我们嫁人之前不叫王李氏。”
我心里一阵唏嘘,嫁了人怎么连名字都没有了?名字是一个人的象征啊,没有了名字……
等一下……
我的名字呢?是什么?
当我想到这里,意识就像被千万丝线拉扯、抽离。
我是谁?
我叫王宝珠,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子,我的妈妈是个清洁工。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听妈妈说,我的爸爸早就死了。
老师从小就跟我讲女性的故事。我听过铁骨铮铮一腔家国情怀的秋瑾,我见过记录无数建筑物的林徽因,我想过遥望长安的文成公主的模样。我也知道,有多少女性的功绩被情爱所困被谣言所埋,那些桃色新闻几十年后仍旧紧紧缠绕着她;促进两国交好的她却不在史书上留下姓名。
天色亮起,阳光肆意照进窗子,不必讲什么光影斑驳,不必说什么艳阳高照,更不必说什么阳光真好,只需一眼,你就能闻到被子上暖烘烘的阳光味,点点光影也能将颗颗灰尘照得透亮,就像一颗巧克力。心情也一样,我看着邻家姐姐穿着一件紧身吊带,黑色短裤,整个人望去似是黑夜中耀眼的星辰。
说出来别不信,我第一次哭,是被那个姐姐美哭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带着邻家小孩参观自己设计的服装。从那以后,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服装设计师。何其不幸,我的妈妈扇了我一巴掌,与村口的那群大娘念叨着同样的话,“弄什么歪门邪道花里胡哨,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
第二次哭,我8岁,并不是因为我想哭,因为妈妈她哭,所以我也哭。那天,是个夜晚。妈妈带着我下楼散步,却意外发现小巷那边传来打斗。妈妈先前是不愿意管的,小县城这种混混尤其多,每一个都不好惹。传来的一声尖叫却划破妈妈的神经,她双眼瞪起,目光扫视一圈,手握成拳头,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她抄起垃圾桶旁的一根铁锹就要往里冲。铁锹有点生锈,看着有些年头,红褐色的铁锈缀上去就像迤逦如带的银河缀上几朵蔷薇。我跑得慢,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怒骂惨叫。
“臭婊子!不要坏老子好事!”
“穿那么骚不就是给老子看的吗!”
随即,是铁器互相撞击的声音,在寂静浓郁的夜中显得尤为清晰,如同利刃划破苍穹,锋利而又刺耳,风也寂静,草也寂静。最后一幕是妈妈立在一片血泊之中,邻家姐姐向她磕头道谢。她们二人身上都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妈妈身上的白衬衫被血浸得嫣红,姐姐身上满是青青紫紫的痕迹。妈妈抱着姐姐痛哭,眼泪一滴一滴顺着妈妈早早沧桑的脸颊流下,粗粝的大手抚摸着姐姐乱糟糟的头发。我也想哭,却不知道该哭谁。最后一幕定格在男人凶狠仿佛仍在咆哮的刀疤上,我的第一眼泪,就是落在那块疤上,只等秋风走带落一片叶将这一幕堪堪遮住。声寂寥,人寂寥,叶寂寥,夜寂寥。这是我对妈妈第一次感到害怕。
第三次哭,是妈妈打人的事情传遍家家户户。大人们影响着孩子,每次我踏进教室,同学们就撕扯我的稿纸,笑话我的梦想,“就你?一个女的?哪里能碰这么贵的布料?家里的布料都是要给男娃子穿的!”
“还有那个贱骨头,天天穿成这个样子。我妈都说了,女娃子就是赔钱货,要给男娃子铺路的!”
“别碰这些,脏死了。”
他们将我的设计图全部丢进垃圾桶。细雨绵绵,却落不尽愁绪万千。图稿被丢掉的那一刻,雨水恰好将我的心淋湿。房檐边边滑落颗颗水珠,砸在地板上,闷闷的,像夏日的空气,又闷又热。我满怀委屈想往她怀里扑,却忘记她与她们一般无二。
只见她抄起一根衣架就往我身体上甩,
“还弄这些?一天天都不知道要好好学习!”。
“一天天就知道鬼混!”
“老太婆!你个清洁工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妈妈却带我去医院检查。我原以为她是感到愧疚心疼,没想到她的第一句不是“我女儿怎么样了?”,而是“雨没淋坏吧?不影响生孩子吧?”
“不会,健康得很啊!再过几年嫁出去,肯定可以收个好彩礼!你后半辈子不愁啦!”
医院的白墙看起来一片肃穆、庄重。
第四次哭,是我14岁。那一日也是阳光正好,我骑着自行车急急赶到家,不料却在路旁发现一条狗链,牵着的却是姐姐。再次相遇,久别重逢,物是人非。她嫁人了,换了一万彩礼钱,坐在稻草堆上,镣铐捆住她的脚踝,阳光恣意洒满她的头发,一个麻袋似的东西套在身上,怀里一个孩子,一只手揽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目光紧紧跟随着最后一个孩子。6年能改变什么呢?全部。
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依然抱着一丝希望,我试探性地问她,“姐姐,你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老王他婆娘。”
“除了这个呢?”
“我还是谁?”
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滴眼泪,是愧疚的。我18岁那年,妈妈吃不消了,早早离去。我翻到她给我攒的大学学费,以及一本日记与录音带。钱不多不少,刚好是服装设计专业4年的大学学费,有零有整,有的甚至被岁月酿出灰尘味。我播放录音,是29年前的一则新闻,“C村发生一起强奸案”。日记最后一页,落款时间是我出生前一年。
是少女时期的妈妈隔着薄薄一张纸向着我哭泣。我的眼泪将墨水浸湿,晕开一圈圈墨色,模模糊糊、迷迷蒙蒙看到的是“明明不是我的错,我不想辍学,我想成为一名设计师。”
被我遗忘的真的只是母爱吗?被遗忘的真的只是她们的姓名吗?
隔天我带着疑惑找到我那个仍在坐牢的生物学上的父亲。
“你还记得王依吗?”
“谁啊?”
“或者说,是王招娣。”我举着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
“谁啊?”
所以,是谁呀,我又是谁呀?
“我是谁?”
当我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剧烈的疼痛像要穿凿我的大脑。
生命的韧性
更遥更远的地方,有一片盎然生机。我在土地中舒展意识,抖擞草叶上的露珠。
"你好呀。"我听到一道声音,温柔又庄重。"咦,你是谁呀?"
"我啊,我是土地娘娘。"
"不都是土地公公吗?"
"……是呀。连女娲都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要说我们了。"
"女娲,是造人的女娲娘娘吗?"
"女娲啊,在秦汉时她还是创世神,到东汉只能修整战场,到后来不再创世沦为抟泥造人,唐朝时为周工怒触不周山修补天地裂痕,到宋、明、清时期,女娲甚至不再补天,转变为促成男女姻缘的存在。女娲从曾经的创世者沦落为一代'月老'。女神不断降格,有些女神直接变性,比如我们土地神。人间呢?"
"人间啊,只能说女神世界就是女性世界的折射和反映。"我静静摇晃,"好多个她们为心中大爱而活,世人却将她们的才华、智慧、勇敢埋没,只留下' xxx 之妻也'的称谓""她们本不该如此。"
"她们被宗族规训、被观念灌输、被权力塑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直到被铁链困锁而不反抗、不自觉,然后一辈辈被铁链锁得越来越紧,然后她们再给后人套上铁链,而她们真的觉得是为后人'好'。"
"她们本不应如此。"
"我知道我为什么是一株小草了。小草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场景中,都保持着坚韧和活力。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烈日炎炎,都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展现出生命的力量。"
而又是什么,在历史酷烈的风中,像小草,摇曳?
对话
“001,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宿主,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看到一个女人双手双脚被铁链拴住,像条狗一样被锁住被圈养,她的脸,那是,我自己?!
我思索片刻,却头痛欲裂,“我是谁?”
我看到无数目光凝视着我,我听到无数声音织成的网络一层层将我收紧。
“男孩子学理科比女孩子强,后劲也更足。”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拼死拼活干嘛?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好了。”
“女孩子要白要瘦,要有A4腰。”
“出门穿成这样,怪不得会被盯上。”
一瞬间,无数张看似和善的脸在我眼前闪过,无数话语远远近近像鬼影憧憧,有的“她”心甘情愿沦落,有的“她”拼尽全力逃离“命运”。
宿主,逃出去吧,就现在!你是李瑞!你有你自己的名字,有你自己的梦想,你是个人。
“能斩断铁链的只有你自己!”
用力,用力,再用力!
向上,向上,再向上!
回头望去,野草长得旺盛,长风一吹,野草摇曳。我翻过重重叠叠的高山,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灯光熠熠。
看到光芒闪烁的那一刻,一滴泪掉落,砸在一颗沙砾之上。
"你要记住,是古往今来一切女子的努力,她们上了战场,拿了诺奖,甚至是太空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历史才会一点点记住了女性的脸。"
“……以后,我会是独立、自由、清醒不畏、不盲从的,在自己的岗位上,有一分光,发一分热。”
20年后。
“系统305115任务已完成!”
据多方数据统计,近20年将近30万人选择改名,如今“招娣”“盼娣”“来娣”这种名字已经不见。全球的中小学都新增一门功课,专门教授学生们关于“性别平等”的相关内容。多个国家也立法,在法律层面保护女性的权力。不论大街小巷,不论高山平原,不论村庄城市,关于侮辱女性、侵犯女性权力的污言秽语几乎全面禁止。同时,借助“唤醒记忆系统”,各个国家成功缴获将近2万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窝点。
一半劳动力的潜力释放,让世界又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时期。
尾声
公元2458年,“拯救她们”的计划正式告一段落。
这个计划已持续200年之久,共拯救整个世界285763名女性不再因为所谓“女性就应该……”的论调而仓促决定自己的命运,帮助285612人不再被当做物品对待,而是成为一个人活出精彩。
其中还有19352名男性也受到该“唤醒记忆系统”救助,成功获得“新生”,推动“女性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困境”思想达成共识,部分男性也列入计划。
该计划极大地推动世界社会平等的实现,同时发明该“唤醒记忆系统”的女科学家陈新与发起该活动的女慈善家王生分别获得“23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与“最感动人物”的称号。
她们在“拯救她们”的计划结束仪式上是这样说的。
“被忘录,应该忘记什么呢?不是她们的名字,不是她们。”
“是偏见与歧视。”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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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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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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