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墨意凌云 发表于 2024-08-11 23:44:49 阅读次数: 3江潮生在给琴房落锁。老式的房门摇摇欲坠,她轻轻抵着把手,钥匙像鱼儿一样灵活地钻出来。这样机械性的动作她已做过无数遍,她忽然感到疲惫。她心不在焉地回家,她回想起了一个人。
她第一次见到谷雨是在学校长廊。学校请来乐团表演,她是指挥的女儿,好像是坐在首排的学生中。太多人没听过音乐会,总在不适时宜的地方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乐曲开始有些诙谐。节奏打破,江潮生听得一阵烦闷,找准机会,幕间悄悄溜了出来。走廊上出现的人影吓她一跳,走进才看清是谷雨。谷雨一袭白裙,低头拨弄一架小提琴,看不清她的表情,听到人来只是正了正身子。江潮生有点被抓包的尴尬,她忘记自己有没有开口,这种羞赧的记忆她常常选择遗忘。只记得谷雨还是沉默不语,点了点头,就算一面之交了。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谷雨来学校借读。班内她张扬大方,侃侃而谈,说话时嘴角总会带着弧度,连语调也微微上扬。和初见时那个忧郁的她太不一样了,江潮生有时怀疑那根本就是谷雨的一个影子。那段时间她常常盯着谷雨,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她觉得谷雨在弄虚作假。她被自己这种阴暗龌龊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永远不敢承认真正原因:自己消沉敏感,心里本攒着一股对同类惺惺相惜的劲头。终于在一次小组活动中,谷雨毫不犹豫地说出江潮生的名字来自春江花月夜,她才不再想这件事。什么都能作假,除了学识。
江潮生听古典、听乐曲,平日总板着一张脸,就像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品味相差太多,很少能和别人聊上几句,所以谷雨说话时她才那么惊讶。我看到你的乐谱,她点了点江潮生的文件夹,月光,贝多芬么。江潮生忽然涌起一阵狂喜,她知道只有学音乐的才会这么问。同题还有一首来自德彪西,她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激动地发颤,轻轻把这个名字吐露出口。往后她兴奋地有些头晕,大概是谷雨选了贝多芬的月光,邀请她来弹一首组曲。谷雨是个强劲的队友,比赛名次不知道能上升多少名。
高一的江潮生是最热爱音乐的一年,那时她天真,甚至想走艺考。但她理科好,父母总劝她安稳地走文化,艺考路太苦了。每到这种时候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她不想让自己的任何行为被解读为默许。她比赛一个接一个报,为了去积攒那些微不足道的阅历。谷雨在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了。虽然在校内她们交集不多,但一旦走进了琴房,江潮生就像焕发了新生。什么维瓦尔第李斯特,什么印象派浪漫主义,两个人你来我往、一拍即合。江潮生笑得脸有点酸,自己可能在学校一个月都说不出这么多话。
二人搭配颇有小成,不能说是完美,但曲风互补,在比赛中还是绰绰有余。这种时候谷雨总是笑着庆祝,潮生,我们做到了。江潮生没有回答,只是不停的笑。散场的脚步来来往往,人流涌动,她忽然有些缺氧。
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太久,艺术生大多年少轻狂、盛气凌人,江潮生很可悲地中招了。那天两个人谈论到目标职业,谷雨静静地听着江潮生对未来指手画脚,突然问了一句,热爱能当饭吃么。江潮生悚然一惊,终于开始审视自己和谷雨的差异。她回想起来学校里有人说,谷雨要移民去维也纳了,那里是一个真正充斥着古典与艺术的地方。江潮生没有去确认这条消息,她承认她在害怕一个来之不易的离别。她也不再忽略谷雨拉琴时的乐声悠扬、自由从容。谷雨总说她们两个是天才,但她知道自己是沾了谷雨的光。苦涩地默许谷雨是真正有天赋的人,如果在乐谱里,她就是那个锦上添花的延长号。她想到自己普通的父母,又想到学长学姐回母校时口口声声说艺考无底洞,最终长叹一口气。她明白这样的差异是无可避免的,她又觉得有点残酷,自己和谷雨也只不过是高中生,而她已经意识到这种难以逾越的沟壑了。
返程路上有条必经的桂树小道,平常她们都…抱歉,江潮生不记得了。总之那一天,在这段路上,她们第一次沉默不语。桂花香太浓了,熏的眼睛干涩。最后江潮生在岔路口踌躇,明天见。这次谷雨没有搭话,她眼神飘忽,像一串凌乱的音符。
江潮生知道那代表着什么,第二天上学就看见了谷雨空着的座位。她有点难过,猛地眨眨眼睛。她拥有一个太普通的青春。没有谈情说爱,没有挑灯夜读,没有乖张叛逆,甚至于有些不真实。但钢琴除外,那是她离经叛道的唯一一种方式。不然为什么提到古典的时候同学才会换上难以理解的表情。她好不容易遇到了谷雨,可以算得上志同道合,但结局波折,如果一路上总是这样的起落,她能够承受吗?江潮生无法回答,她无权定义未来的自己。她记得提到秋日私语这首曲子时,谷雨好像说过,也许我们一生都要在遗忘和被遗忘中度过,我们也许算是一场幕间休息。几个月后,她不再想了,这件事像回忆录,启示录,备忘录,轻轻在江潮生记忆里打下一个标记。
江潮生发觉自己很难想起和谷雨关于音乐以外的记忆,几年后她甚至开始怀疑她的存在,难道学校长廊的那一面是她们唯一的一面?最后她决定不再纠结,无论如何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最后江潮生奋力备考,选了金融行业。这似乎合情合理,为了生活放弃梦想的人屡见不鲜,可这样的公式也能套用在她身上么?她现在满世界跑,已经没空想了。后来有一次她去了维也纳,她突然想起有一个人曾提起过蓝色多瑙河,说话的时候微微笑。她曾经也把这首曲子背的滚瓜烂熟。路上有一架公共钢琴,她凭着肌肉记忆弹出了前两段,后面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她放弃了,想快点结束这里的工作。她不太想遇到一个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立场重逢。她觉得记忆这样定格就足够了,她们间一切矛盾与争论都会被美化,或许再往后,这会成为自己的谈资。两个人充其量是朋友之交,勉强能算上萍水相逢的知己。说不定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已被遗忘。她又在思考她会变成什么样,结论是难以想象。当年她觉得世界太大,自己渺小。现在又苦恼世界太小,她疑神疑鬼地偷瞄每一个路人,又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她的模样,当年太匆忙,照片都没留下来一张。她讶于自己松了口气,被遗忘竟然是种好事。她默默祝福谷雨幸福,她们已经不适合再相遇了。
黄平
87
叶弥
86
何天平
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