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被忘录　

——川行不渡

『人』

“除却烟波，

无一不是我，

空山踩雪色，绵绵不舍得，

笑过泪过爱恨过，

不会忘了，

失明墨绿色，

失声乌啼月落，

所失即所得，所得皆是我。”

外婆哼着小曲，我也跟着唱，悠长的曲调伴着我在夏夜入眠。

今日立夏，外婆要带着我去山上挖野竹笋，只是在挖笋前，外婆要做许多准备。

我看着外婆从自己的黄梨木柜子里拿出本子，上面是毛笔字的小楷，一笔一划，刚劲有力，像是一定要记下来什么。

我凑上小脑袋去看，原以为外婆会不让我看，她却摊开本子，指着记录一个一个告诉我，“这是你太爷爷写的，那个时候饥荒，全靠山灵赐福大家才活下来。”

从野栗子到笋，还有竹鼠与鱼，本子上清晰地记录着从山上得到的一切，何日何时何许，一点不落，而外婆写的那几页，则是还恩。

“立春，携米酒一罐，杏脯八两，鲫鱼一条，拜山灵。”

“芒种，携荸荠二颗，牛肉半斤，红糖八两，拜山灵。”

每一个节气，食材各异，不变的是拜山灵。

“囡囡要记住哦，虽然到我这一代山灵的恩就还完了，但我们和山灵的联系一直没断，这本本子，就是备忘录。”

外婆理好了立夏要拜山灵的篮子，准备带我上山，而我却懵懵懂懂地想到，山有山灵，水是否亦有水灵呢？

我带了两瓶北冰洋，一瓶自己喝，一瓶给水灵喝。

跟着外婆上山，外婆健步如飞，我却气喘吁吁，最终外婆到了一处茂密的林下放下篮子，双手合着对山上拜了拜，以敬山灵。

“那山灵有名字么？”我问外婆。

“山灵的名字我们怎么晓得，我只知道你太爷爷从山上带回来的柿子栗子，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好吧，我和外婆开始找地方挖笋。

我把两瓶北冰洋放筐子里四处乱逛，偶尔挖个笋塞到筐里，想要看见“灵”。我碰上了一条小溪，开了一瓶北冰洋，自己喝一口，悄悄给小溪洒一点，又怕它不爱喝，就只洒了一小口。

北冰洋喝了一半，我突然发现小溪旁有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池子，池子里的水澄澈，在日光下斑斓，旁边的石头都有着不同的划痕，似乎是独特的画。

几个小人围在水池子边跳舞，真有意思。

那个三条竖线，是不是代表“川”？也就是甲骨文里水的代指，那一刹那我为这个精妙的发现，连念了好几遍川，川。

似乎这个字有着特殊的魔力，像是纳美尼亚历险记的主人公站在衣柜前等待通往另一个奇妙的异世界。

我的手怎么湿了？

往水池里一看，似乎有一条小龙正在朝着我喷水花。

山灵的故事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我是不是碰上水灵了。

你叫川么？我叫温不渡，我今天立夏上山采笋，我早就猜到你了，我给你带了北冰洋。

川在水池里绕了个圈，又朝我喷了水花。我把北冰洋的易拉罐打开敞着，没敢倒进水池子里，只等着川自己喝。

听到外婆叫我，我向着声音的方向飞奔回家，避免一顿“竹笋炒肉”，那是我和川的第一次相遇。

在那之后，我就缠着外婆让她讲山灵的故事，问外婆是不是有水灵，我从外婆和街里邻坊的老人口中，逐渐了解了“灵”。

我们青城是有灵的，那个时候全国大旱，闹大饥荒，青城虽然也过得不好，但水一直是不断的，从后面的山脉里流下来，能喝能用，清澈得很。

当时饥荒噢，土地里粮食不好种，大家都饿着肚子，但我们好多人都活下来了，家里的爸爸妈妈上山，基本上碰不到危险动物，反而每次都能找到野柿子、野果子，小河里面还有鱼，我们就这样熬过来咯。

要敬畏山灵噢，不听话的小孩是要被山灵抓走的。山灵龙神显神威的时候你们就懂了噢。

老一辈好像又感谢灵，又畏惧灵，地方志上写了灵，但生活中却很少有灵。

把这个问题转向在大城市工作父母，以及出去务工的叔叔阿姨，他们只跟我说，小孩子不要跟老人一起封建迷信。

我开始写日记，像太爷爷和外婆一样，我也要写一本自己和川的日记：

今天又上山了，这次没有北冰洋，我带了点话梅，还是在那个水池子旁，我开始默念川，川，川川。

我念的时候，一汪水就在池子里流动，旋转，跳跃，舞蹈。

川就从水中冒出来，龙的样子渐渐成型，又似乎有些不解，向我喷了两个水花，最后川先开口。

你想要什么呢？食物？水源？金钱？

我不想要诶，我想要你当我的朋友，你好酷噢，像动画片里的九色鹿一样。

川似乎有些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又绕在我的身边，我的话梅少了两颗，我觉得川答应当我的朋友了。

7/13记

我好喜欢川，川真的很有耐心，不像玉玉一直会打断我说话。我在和川说我想要去看鲸鱼，川让我在脑海中想象鲸鱼，然后相信自己可以看到鲸鱼。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川回到池子里又跳出来，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虎鲸，好可爱！

川说，那是因为我相信他。

川是我全世界最厉害的朋友。

7/15记

妈妈回来了，我想跟妈妈分享我的朋友，但妈妈却说我“怔”住了，让外婆少给我讲山灵的故事。妈妈这次来是要把我带走的，我有点舍不得，我想去和玉玉、小黑他们告别，我送了他们好吃的巧克力。我也去跟木木奶奶、阿翘爷爷说了再见，爸爸妈妈想让我明天就走，他们是请假回来的，不能等太久。

可我还没有和川告别。

趁爸爸妈妈不注意，我跑上后山，学着外婆每次挎篮子给山灵送礼一样，我在川的小池子旁边放了杏脯、笋干、牛肉干和巧克力。

留了一张便签：我要去大城市了，希望川喜欢我的礼物。再见（小人笑脸）

7/18记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我很久没有在夏天回到青城了，每次回来都是过年，但山上落满了雪，我不被允许上山，太危险了。

于是我成了失约者，却悄然间长大。

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和川大抵是见过的，在落到我身上的雪花中见过，在我路过的喷泉里见过。

这么多年的数理化学习并没有让我彻底相信唯物主义，反而我越发坚定灵的存在。“智人与尼安德特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能构建群体的想象，并真实的相信这一切。于是神灵、国家…就真实存在”。

只要我相信，只要我坚定。

今年夏天，高考结束，我终于回到青城。

儿时去见川的路早已不记得，现在重新翻开幼时的记录才会知道文字多么苍薄，一切记录似乎都暗示着遗忘，只有当时的感觉还在陪伴着我。

川，川。

我小声念道。

一边念，一边遵从内心的直觉走。

我永远相信有一条小龙，喷了我一脸水，吃了我的话梅和北冰洋。

我看见了那个小池子。

但不在溪边，在小瀑布旁。

也许我的日记出了错。

小池子里的水依然澄澈，石头上依然有竖线的划痕，还有刻着小人跪倒的模样。

我有点担心川是否会生我气，不过川出现了，是我最喜欢的虎鲸的模样，顶着小水花在我身边。

川。

欢迎回来，温不渡。

今天没带汽水也没带话梅，我来的太匆忙了。

没关系，山上有刺莓和黄果子，我让山灵给我们送过来了。重要的是你回来了。

我过了很久才回来，很抱歉，我其实没有忘了你，我还有日记。

没关系的，这些日子对灵来说也不算长，我很高兴你还相信，心是不会骗人的。一切刻字，书写的记录都有可能遗忘，因为信仰是不会随着单纯的物件传承下去的，就像是备忘录没有人也不能真正备忘。你那个时候太小，现在倒是时候和我唠嗑这些老故事。

……

我回家后把我和川的一切打到手机备忘录里，上传云端，却发现有很多我们的闲聊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只留下胸腔里强烈的震撼感。

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

我把川送给我的珠子用线串好，带在手上，珠子是一串，但仅有四个字“川行不渡”。

回到青城后我近乎是每日三点一线，家，川，街道，每次和川聊天，聊川古老的传说，聊我迷惘的未来。

川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山灵，现在还有我，有无数人崇敬灵，向灵祈愿，却又害怕灵。

我问川，喜欢被记录么，害怕被遗忘么？

川笑笑，喝了口我带来的蜜桃乌龙。

《青县水志》。

“时年大旱，令温恒求雨，未果。闻山有水灵，投以《祭雨文》，跪翌日，天公大作，有龙自瀑生焉，绵延千里，引水入青。”

“元丰九年，大水作，有白龙入城，吸虹如柱，水退，白龙隐无痕。”

“青县者，政通人和，水势兴昌，龙神镇水，百年无灾。”

人们忘记那朵活泼的小水花，只记得“龙神”。

博物馆里，无数我认不得的器皿与图腾，我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青铜鼎，记录着古老先民的图腾崇拜，对龙与凤的尊崇；玉哨，祭祀用品，疑为信仰水神。

是人们所刻录的川的曾经。

但无人通过这些古人的备忘录记起川，导览的介绍说是古代劳动人民的信仰与手工智慧的结晶，书上写青城是一片天佑的土壤。

这一切留下来的，是当时人们的备忘录，是川的被忘录。

……

抽离了那个喜欢吃果子喝北冰洋，不爽时和开心时都喜欢喷水花的川，剥离了他生命的主体，只留下一串龙神的印记。现在却连龙神都因为封建迷信而被否定，无人相信整个城的水都是活的，于是整座城的水便长久静寂。

也许川真的是龙，川浩瀚千里，川是一方的守护神，但川现在是我的朋友，一只小小的水，贯穿青城的水脉。

我问川，有什么心愿么，我可以帮你的那种。

没有吧，你要知道，史书并不代表着不朽。记录和遗忘是双生兄弟。

我陪着川坐了一下午，看日光洒满整片竹林。

我拿出手机想要给我们拍个合照，最后只看到我的脸和一汪小水潭。我把这些存进备忘录，川轻轻地笑。

还是喜欢被记住的呀，川。

……

后来我亲手做了个竹筒，舀一汪小水潭中的水灌进竹筒，带着川在青城里穿街走巷，吃烧烤，看烟花，又问过川后，我抱着他去了海边。

川才告诉我，“川”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只是古语的名字我不认识，其他的名字也是他人取的，川喜欢我叫的这个名字。

我把竹筒里的水倒了一点进入海，却看不见痕迹，川说他感受得到这些水在越走越远，于是我踩着沙等海水冲到我脚踝，装深沉地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说完，我和川都是长久的沉默。

落日瑰金，暖洋洋地洒在我和海面上，竹筒里倒映着半个太阳。

我用相机拍下了竹筒里的太阳，海里的太阳，那一日的太阳，照片里只有美，我的心却永远记得那一刻的震颤。

那一日后，我还是要与川告别，远行去上海。

……

读完大学后蹉跎许久，我还是回到青城，负责城市规划与水脉恢复。

川似乎悄悄地睡着了。

我走过每一条河，都想把手伸进去摸一摸，哪怕水已经长了藻，已经不再澄澈，我想摸摸川的印迹。但我相信川是无处不在的，就如儿时的歌谣，除却烟波，无一不是我。我在青城里穿行会遇到川，我在城墙的水痕上会遇到川，我在家里的水井里会遇到川。

整座城市都有川，也都有川被遗忘的记录。

……

我只记得我花了一生来做青城的水脉修复，在银发覆盖黑发的日子，我都快爬不动山了，我还是买了北冰洋，只是被学生提醒注意身体，挎着篮子，我带了更多的果干，随便走几步就碰见了水潭，川还在睡觉，我想我也快了。

但青城有水灵，我虔诚地让大家相信。

……

这一切的照片，记录，都已上传到云盘，愿往后看到的人，能从这份备忘录中，相信这一段传奇的故事，这一段真切的回忆。

“遗忘是存在于生命中的一种死亡形式。”

希望大家走过青城的一砖一瓦时，能想起我和川共同书写的备忘录，遗忘也行，我们一直生生不息。

在备忘录上或在被忘录上，都值得珍惜。

此致

      敬礼

——温不渡

『后记』

我在云盘的VR模拟里看完了整部温不渡女士的备忘录，我看到了活泼的川，看到了日落下的女孩，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卧在水池边，也跟着VR模拟里的线路走完了整个青城。

我怅然若失。

我是AronB502，我很难想象两百年前的青城居然是这个样子，因为此时的我摘掉头盔，关掉窗景模拟器，真正地透过窗户往外看，是连绵不断的高楼，比山都高，所有的水都在地下的管道里，静静流淌。

这部回忆录是我花了无数电子币翻越网墙才找到的，这被列为违禁资料，我一时间突然顿悟，备忘录真的也会变成被忘录。

又或这个世界就是一部巨大的被忘录。

当我打开智能净水器的时候，我却感觉今天的水格外灵动清甜，还有一朵小水花。

『灵』

我是川，小朋友给我取得名字。

山灵一边嘲笑我，一边羡慕我有这样一个朋友。

人的寿命好短，我越发理解诗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慨了。

神灵似乎无所不能，我能让河流改道，我能阻止洪灾，我能变幻成各种姿态——只需信仰即可。

但随着信仰的消淡，我其实也该渐渐淡出历史了，对于我们来说，改变河道是比和人交流轻松的，所以很遗憾，不渡回来做城市规划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和她说话了。只是很幸运，她一直相信我，记得我。

被很多人所忘，其实不重要了。

灵其实很难记事，生命太过漫长，如果一切都记住，神也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

但我用水在石板上冲出痕迹，陪着温不渡小朋友走街串巷，在她水脉修复的每一次行程中陪着她冲刷河道的淤泥，沧海桑田，留些纪念。

神需要备忘录么？

神的一生都是被忘录。

不过很幸运，和小朋友喝北冰洋，现在我要长长地睡一觉，陷入冬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