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春不渡 发表于 2024-08-11 23:44:37 阅读次数： 3我总是无意识地回忆起这副画面：习习的海风从我的后背穿过我的身体，流过小臂、掌心和指腹。在小山崖的边缘，我沉默地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土壤和石子，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黄土尘埃飞扬遮掩住了脚下的小城。天空青白，太阳的光晕很浅，一点点温热，山脚下的小城红瓦白墙连成一片海。
时光对峙于一瞬间的匮乏与窘迫。对于童年时期，每每我试图唤起完整的记忆，总是能看见其中难堪的残损与恼人的断裂。童年是痛的，丝丝入骨的生长痛，包裹在温情下。发霉的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味道，像是分分寸寸攀上枝桠的苔。
小时候的故事大多围绕着家里那张圆桌发生。第一次学会用勺子吃饭，父母眉开眼笑，第一次考第一名，父母和颜悦色。当我顺从地走在他们划定的轨迹上时，似乎万事大吉皆大欢喜。可是第一次考差呢，第一次吵架呢，那些伤疤与泪水呢，那些责怪与失望呢，都好像隐去在我无休止的噤声中了。就是在这张圆桌上，我学会了缄默、忍耐与自我感动，学会了倾诉欲的压抑，学会了摒弃异质来容纳自我。我会乖顺地去学。日光灯下我拼尽全力地学会微笑，往后笑容定格，难以更改。
我曾试图用纯真去触及我的内里。路过巷口叫卖的棉花糖，瘪了瘪嘴唇，犹豫几下还是去扯了妈妈的衣角。妈妈抬头看了看，皱着眉头捏了捏我的手心，劝我算了这东西脏。脏，我沉默地点点头，牵着妈妈的手走过那个路口，低头只看着两只脚尖相互磨蹭。我曾试图开口诉说我的意愿。饭桌，又是在饭桌上。我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晚上睡觉能不能锁门。“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隐私。”嗯。也许他们说的对。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把头埋得深了一些，继续默默无言扒饭。我曾试图用爆发打破禁锢的僵局。我想用叛逆对抗，可是意料之外，不是破口大骂和疼痛伤疤，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沉默就足够让我手足无措，最后陷入迷惘和无限的内疚，最后走向安静的青春。是啊，他们爱我。“爱”这个字眼，好沉重啊。
可同样是在这张圆桌上，我学会了感受爱。脚翘在桌上，整个人暖洋洋的，眯着眼睛看窗外略有刺眼的太阳，舔着手上一块钱一支的盐水棒冰，看盐水融化后聚成一滴液滴，然后阳光穿透折射出一点不同的颜色，我会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攥紧人生中第一张奖状，闻着淡淡的油墨味，父母温柔拥抱衷心祝贺，我第一次有了为自己掉眼泪的冲动。写下自己第一篇颇为满意的文章，反复修改直至找不出错误然后缓缓按下提交键一刻心如擂鼓。我喜欢闻阳光烘烤过的被褥松软的味道，喜欢玉兰花缀在枝头，喜欢泡沫转瞬即逝的颜色。那是小孩子的一种很脆弱也很单纯的情感。
记忆中我时常在犯错，鼓足勇气做下的决定被证明是最愚蠢的抉择，在混吃等死和异想天开中踌躇满志然后蹉跎时间，最终面对责怪避无可避，尴尬和羞怯并行。有时我的噩梦还会映出它们的影子，瑟缩震颤，随着黑暗波涛汹涌而来。可啜泣声也轻微。
我总想他们不是不爱我，而是他们的爱尝伴随着缠绕的窒息感，从脚尖蔓延而上，紧贴我小臂与大股。我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与荫庇下长大，却同时为这种无孔不入的爱而内敛，甚至痛苦。爱？爱是给人带来痛苦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其实我能感受到其中的亲密与企盼，我也能体味到晦涩柔软的爱，即使未曾诉诸于口。
可是，真的有点累。
潮湿的风像一块膜一样包裹着我，仔细想想，泪水也这样。
但我觉得，如果是拥抱就更好了。
哪怕都很寂寞。
亲爱的红瓦海，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给我捏塑的命运？东亚小孩被驯化的恋痛情结，血肉交织缠绵的日子，万万千千的家庭的一个微小缩影。我学不会开口讨要一个拥抱，哪怕拉扯得很痛了。自卑酥麻地噬咬着我的脊髓，我被扭曲地缝补于斯，无法填补的罅隙，于是我死了——死在千言万语汇作的洪流中，破碎零落作满地的无言。你问我刻骨铭心吗，可我只会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将来的我能否理解曾经我的苦痛，理解我的阴暗、狭隘和挣扎。可彼时曾经的白日空想家已经长大，将梦想作尸骸踩在脚下，一步步堆叠送上高塔。也许未来某个瞬间，我会明白爱的内核仍然是由痛苦俘获和架构，谈到爱必然会有关系中权利的倾轧，会有不幸和荒芜，可同样会有鲜活纯粹的温存，会有柔软而慈悲的凝望，是能够被表达的东西。爱，自由意志的沉沦，是一种太飘渺虚无的东西，很平静地锋利，同样指引我向“宿命”降落。
我应该记住吗？那个小孩迷路的时光，那些酸涩曲折的甜蜜心事，那些难以捉摸的阵痛......被忘却或者被记住是一件太矛盾的事情，那些日子像一根刺扎在心尖，稍有动作便引起一阵搔人的痛痒，但血与泪、爱与恨、灿烂与沉寂都牢牢扎根，各生滋味，无比鲜活，都印证着我的存在，我生命的印记。往事并不暴烈，只是有时血液凝结成白银。儿童的记忆像是一部电影，即使忘掉整部电影在讲什么，忘掉电影的色调手法，但某些零星的碎片也会让我一直记得，拼拼凑凑成对整部电影的印象。也许小时候那么想要的棉花糖，长大了拿到手上，尝一口觉得太甜的时候，也会愕然，然后深深沉入顺从的记忆，失色的旧物和默片突然“沙”的一声倒带——我要找的东西忘记太久，可惜现在也未知其貌。
回忆中无用的白银，轻柔的无辜的命运。
那些混浊的泪水，纷繁的时间，旋转的光线，我如梦似幻的被称作“童年”的事物，像是潮水般涌来的记忆，恍惚间塑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惨白晕眩。我站在道路的尽头，转身向人潮汹涌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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