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姚贝尔 发表于 2024-08-11 18:08:59 阅读次数: 3一个睡前故事。
“他说他记得自己刚出生时周围的环境。坐在他旁边的人不愿相信。”妈妈用手指着书的第一行字,不紧不慢地读着。月坠入不可捉摸的夜的深渊,划进从深渊里泛上来的深黑色的水汽之中。
海浪翻滚,小岛上三个落难的老人围坐岩石边,身前的鬼火跳着瘆人的舞蹈,火团被拉大、被扭曲,三个人的脸忽明忽暗,写满了各自的心思。那个戴墨镜的老人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显然并未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与平时有什么两样,他的世界一片模糊,加上厚厚的墨镜替他挡住了最后一处明亮,他是一个接近失明的人了。
‘为什么你已经看不到了,还要带着相机呢?’那个大耳朵老人问。
‘因为它可以帮我留住记忆,帮我“永生”。告诉你一件事吧,当一个人去世的时,他的记忆世界也会跟随着他的躯体一同死去,但他还没有真正死去。’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死去?’大耳朵老人问。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了。’坐在大耳朵老人旁边的患有超忆症的老人嘀咕道。
‘的确,那么相机可以让别人看到我记忆里的世界。这样我就不会真正地死去。’
‘ 那只是影像里的世界罢了,若是你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人的大脑中了,那么这些照片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大耳朵老人说。
‘这样吧,我把我的相机给你看看,’戴墨镜的老人明显有些生气。
大耳朵老人接过沉重的相机,按照戴墨镜的老人的指示打开了相册,最早的相片存到了2000年的,的确,每一张都很美,美,大耳朵老人想不出更多的词了。
‘你们有想过解剖台上一部缝纫机和一把伞邂逅的美吗?
‘什么意思?’两个老人问。
‘总之这样的迷人的场景,摄影可以做到。’
‘矫情,’大耳朵老人拉过一张张照片,发现了一张夜晚的大海,海浪的边缘镶着一圈蓝色的荧光,好似整个世界的最耀眼的蓝珍珠都落在了这潮起潮落间。‘这是什么?’大耳朵老人突然忘记了戴墨镜的老人看不见,将相机递过去。
‘哪张?’戴墨镜的老人急于作出解释。
‘有一张深海的大海,海浪蓝莹莹的。’大耳朵老人反应过来,收回了递过去的相机。
‘那是“蓝眼泪”,听着海水拍打基岩,他想起年轻时背着相机来到海边的那个清凉的夜晚,巨型大炮挂在胸前为了拍下难得一见的‘蓝眼泪’。
此时那个患有超忆症的老人已经无法地专注于对话,无法抑制地想起有关海的一切。他看见十岁的自己坐在一个渗水的旧木船里,凸起的横杆弄得他的脊柱生疼,他蜷缩在逼仄的位置里无法挪动,麻木了,他下半身现在彻底动不了了,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眩晕感与饥饿感也那么强烈真实,那天的经历电影般地在那里回放。他在海波上下地推动着航行,远处的红日在幕布中晕开,忽地被卷进一个湍急的海流中,摇摇晃晃的小船一圈圈。海水的咸味混合着油腻腻的爆米花的味道一阵一阵地窜进他的鼻子里....哦对爆米花味......爆米花......他听到爆米花搅动的声音,他的胃发胀,胃酸不停翻滚,流淌到他的食道,腐蚀着他的喉咙和鼻腔里。他记得自己看了一部电影,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胖男人,他的嘴角粘着爆米花的碎屑,唯美的电影伴随的咀嚼声一同播放,老人回忆起自己愤愤地用余光瞟到那个人的衣服上的汽水污渍。电影里海水中的鱼跃出水面......鱼......“它咬掉了约莫四十磅,它把我的鱼带走了,还有整条绳子,它想现在我的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他毫不费力地想起那一页《老人与海》,包括字体大小,标点的分布,还有右下角的页码号。
‘那你还记得照片的样子吗?’大耳朵老人问。
‘不太记得了,不过,这没有关系。没有相机,记忆若是从我脑瓜子里消失,那么它们就一点儿也不剩地死了,但我知道它们储存安安静静地呆在相册里,有两双眼睛在看,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我的照片连带着我的生命是不朽的!’戴墨镜的老人越说越激动。
大耳朵老人不予理会,继续翻弄照片。在风景照中他发现了一张人像,‘这位女性是?’
‘那时我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那张照片,她美得不带有任何攻击性,不是草原的空阔,不是北山的高远,也不是百花的秾丽,影像里的她美得温和、从容,太阳下湖水里的粼光在她乖巧的鼻尖儿上轻轻一点,增添了古灵精怪的灵动,真是不多也不少。后来,我费了好大劲儿在照相馆老板那里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约她到照相馆拍照,她的确和照片里一模一样,但我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就不美了,黯然失色,我真是失望极了。’
‘你还真是奇怪。难道你去到哪里都带着相机吗?’那个大耳朵老人说。
‘是的。’戴墨镜的老人回答。他说现实是难以驾驭、转瞬即逝、不可获得的,照片却把现实放到冷藏柜里冻起来,变成一个个剔透的冰块。现实是刺鼻的洋葱,剥开后发现原来没有心,而照片确是矢量图,在屏幕上可以无限扩大,所有的视觉肌理乃至嗅觉触觉听觉或许都可以在这里复苏。瞬息变幻的一切,经过他的设计有了秩序,事物的比例变得协调,恰到好处的景深让那短暂的一瞬成为了永生花。他自己从来不注重当下的体验的现实感,而是尽量将这股喷涌的激情诉诸于摄影,将万籁囊括于他的镜头里,将它们狠狠地抓住了占有了,镜头扫荡之处皆成为了他的囚徒。
于是,没有危机了,他有了安全感。不过,他已经变成自己现实的游客了。
‘你什么都想抓住,让一切置于你的镜头下,这是罪!贪婪!’那个超忆症老人不等他说完就喊道,‘我宁愿不要记住这一切。无数并置的记忆挤满了我的大脑,一个个哀怨的灵魂在里面呼唤,它们在我的头盖骨内四处乱撞,又找不到解脱的出口。痛苦的记忆精灵多了,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美好的记忆精灵毁掉,所有过去的,现在的,乃至将来可能发生的东西在那里电影般循环往复,不受控制地记忆重现,它们让你整夜地无法入睡。留着有何用,不如忘了!’‘还有,我希望自己可以学会忘记,然后忘记自己忘记过。但如果我记得自己自己忘记过,那么我还会想起来。只有遗忘里的遗忘,才是真正的遗忘。’
戴墨镜的老人觉得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的摄影作品就像是普鲁斯特那块用茶水浸过的小玛德琳蛋糕一样美妙,浮现起一段段美好的记忆。
‘你知道吗,这个“蓝眼泪”和照片就是你编织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大耳朵老人用干涩的嗓音说道。
患有超忆症的老人无法理解那个戴墨镜的老人为什么要通过影像来占有这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大耳朵老人更无法理解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看来现实即真实,他无所谓记忆随着时间流走。”
“好了,宝贝,今天就读到这里了。晚安。”妈妈提了提被子,将被子一整个拉到孩子的下颌紧紧贴住,不让一丝光线钻进被窝。孩子叛逆地将手伸出来往下一扯,“妈妈,我想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东西,”孩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怎么会呢,人总是会遗忘的,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成怪物了?”妈妈起身走到门边准备关灯离开。
“因为守恒定律!这是我今天在学校里学到的。记忆若是不在你的脑子里,那就溜到别人那里去了,它们总是在的。”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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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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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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