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被忘录

无音无字歌 发表于 2024-08-11 23:51:34   阅读次数: 5

Side a-1

    滋——滋——

碟片被塞入了碟片机里,机械周转运作的声音塞满狭小的私人影院包间。

“嘘,很快就结束了。”阿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她温热的气息抚摸着我的肩窝,我感觉我要融化在这儿了。

皮肤上的细小绒毛微微蓬起,一种不由分说的无措挤压匆忙供血的心脏,受得让人想大叫出声。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隔空感物的本领,毕竟如今我可以闭着眼睛,清晰地丈量出针头与我的静脉的距离——大概有一枚纽扣的直径大小。

隔壁房间里有一对情侣放了本A片在做爱,粗重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将爱欲不可避免地浸染进了我们的房间。我整个人烧得慌,悄悄睁开眼睛盯着阿佟的脸。

我看不清她具体的轮廓,只能依稀描摹出她的颜色和气场。“病”发作的时候视力总是会被短暂剥夺,但幸好我的记忆替我补足了她的大致形象。与视线平行的应该是她微微发紫的嘴唇,那两片软肉实在太薄了,不笑或抿嘴的时候会显得她很刻薄,往上两寸是对大多东亚人来说过于挺拔的鼻梁,两旁有因为营养不良而略略突出的颧骨——再往上——眼睛。

眼睛。

她有一双柔和的、圆润透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她的长相很不符。我想我应该在患上霍尔卡伊综合症之前就无数次描摹过她的眼睛,不然无法解释我如今孱弱病态的海马体内,为何存有这双眼睛的所有样子——侧面的,微闭的,布满血丝的,湿润酸涩的——我注视着记忆里的这双眼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事实上我如今看不清)。爱欲、痛楚什么的纷杂思绪通通静止了,余下只有茫然。

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温热的手掌轻轻盖住我的双眼,她的掌心在微微出汗。

“别看了,反正你也记不住,放轻松点。”

我很想说我记住了,但是细密的疼痛打断了我的思绪。

液体进入了我的血管,我的血管像铁轨。

并不存在生效的过程,或者说过程仅是一个点,这个点的质量即是整个世界,带着一切无限向下坍缩。

 

Sideb-1.

深红色的幕布拉开了。

层层叠叠的丝绒轻巧地快速后退,这时应该将灯光由黑场调整为渐强的定点光,十四号灯往左打30度。我注视着那里,双手以一种奇异又粗暴的频率调试那台早已老化的灯光设备。总控室的位置实在不巧妙,视野被学校的海报墙遮挡,要想用肉眼观察来配合舞台调度只能通过栏杆的窄缝窥视舞台。

阿佟靠在操作台旁边,她穿着我们中学那件被吐槽为安慕希酸奶的蓝白配色校服,静静地盯着我。

我咧嘴朝她一笑,从包里掏出DV机递给她,“阿佟,帮我拍一会儿今天的走台。”

我两年前有了把每天发生的事情用相机记录下来的习惯,可供事后复盘和未来追忆。阿佟作为我形影不离的好友,时常承包了一些我的拍摄任务,久而久之,我们拥有了一份共同的视频备忘录。

我看到她的身影向外挪动,去找了一个更适宜拍摄的视野。

视野内广播室淡蓝色的地板逐渐溶解,深色的小点浮在半空中,舞台上一方教室的布景将艺体楼周围所有物品牵引过去。

广播没能放出来,上课铃声一直在循环,台上扮演学生的同学停留在原地,直至某只台下的话筒粗鲁尖锐地将其拆解。

是谁在说话?谁是话筒的主人?

我发现有好多事情我搞不清楚,但阿佟应该会记得,等她回来我一定要问清楚——门被推开,阿佟回来了。

广播成功被放出来了,审核老师后来夸了我们的舞美。

今天一切顺利。

     

Sidec-1一首儿童诗,T写于2013.11.27

谁偷走了鼹鼠妈妈的香芹?

小鸟不知道,

她只记得这里有一口大锅。

 

谁偷走了鼹鼠妈妈的胡萝卜?

小狗不知道,

他只记得这里有一把铲子。

 

谁偷走了鼹鼠妈妈的土豆?

小鼹鼠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妈妈您瞧,在我这儿”

鼹鼠妈妈急的眼睛通红,一把拽过小鼹鼠

“你这孩子,怎么乱拿东西呢?”

 

小鼹鼠端出了一盘炒菜,

里面有:

剪成段的香芹、削成片的胡萝卜、切成块的土豆。

“妈妈,我洗掉了香芹上沾的泥,切掉了胡萝卜上被虫咬过的部分,挖走了土豆发芽了的部分,加入料汁做成了一道自制的小菜。”

 

今天是母亲节,

小鼹鼠的惊喜很成功。

鼹鼠妈妈感动哭了:

小偷变孩子!森林村又多了一桩美谈。

 

事后,

采访相关居民——

菜市场兔老板表示毫不知情,

他说他从来不出售发芽土豆,

危害村民健康。

 

Side a-2

“谨以此片纪念我的学生时代。那是一段青涩而美好的日子,我有一群真挚的朋友,我们彼此信赖、彼此依靠,我在大家的陪伴和鼓励克服了所有遇到的困难。是这段日子给了我底气,一路勇敢而无畏地走到了如今。”

我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睁开了眼睛,准确来说,是被这段三流国产青春热血片的老套独白吵醒的。

“你醒了?”一个女人缓缓移动到我跟前,像个幽灵。

“……阿佟?”我不记得她是谁,但喉结已经十分自然地滚动着吐出了几个音节。

她眯起了眼,挤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对,阿佟。”

“这什么烂片子,剪得比我同桌的微分碎盖还难以入目,垃圾摄影垃圾剪辑师。”

阿佟脸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消失了,那副天生的刻薄相展示的一干二净。察觉到我再次投来的目光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给我递了一杯温盐水。

“喝几口缓缓胃,‘病’的并发症挺不好受的。”

隔壁传来了一对男女吵架的声音,男方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刺耳得令人生厌,女方粗鲁尖锐的训斥声同样对人类的耳膜来说太过超前了——训斥声突然变成了一阵尖锐的嗡鸣,有什么窜进体内,敲响了一口沉睡已久的大钟。眼睛睁开、鼻子睁开、耳朵睁开、嘴巴睁开,身体从迷蒙中全部打开挤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一个做得很死板滥俗的变焦转场,电影直接从主角团参加选角跳到了艺术节演出。

“这女生怎么长得跟你这么像,阿佟,这该不会是你拍的片子吧?”

“我们一起拍的,你别推诿责任哦。”阿佟砰得一下把温盐水放到了小茶几上,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但她的眼睛仿佛与一切表情隔离,始终保持着一种恒久的奇异情态。

“所以这烂片是我俩拍来纪念自己的学生时代的?好恶俗哦,换点别的片子吧,《弗兰西斯·哈》、《地球之夜》什么的。况且我一高中毕业才两三年的人,跟个老东西一样回忆往昔也煽情得太过头了吧。”

阿佟转身从柜子里调出了两张碟片,她的身形遮掩住了投影仪生成的图像,有个顶着狗啃般的杂乱头发的男生一晃而过。

Side b-2

“最喜欢的片子?《弗兰西斯·哈》和《地球之夜》吧。”

这是我本来想好的答案。

但是喜欢这种味觉上比较恬淡的片子,会被身边一起上编导小课的文艺哥、文艺姐们说没志气,所以我毅然决然地报出了《穆赫兰道》、《潘神的迷宫》——这显得比较有气势——随后就可以飘飘然地在“有品位”的赞美声中深藏功与名。(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看潘神看睡着了,上一本让我看睡着的片子还是六个小时的《撒旦探戈》。)

我上高中的时候因为热爱转了编导生,阿佟则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也一起丢弃了文化生的高贵身份。高中三年更自由的拍摄空间丰满了我们的备忘录。

记得某天上完表演课后跟阿佟一起去私人影院拉片,放了诺兰的《记忆碎片》。

电影大概讲了一场抢劫案件导致男主妻子离世,男主莱纳德脑部受到损伤,患上了“短期记忆丧失症”,只能记住十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尽管在警方看来,这是一起每天都会发生的普通抢劫案件,但是莱纳德的生活却被彻底改变了。不满于警方草草结案,莱纳德发誓要追查到凶手,替惨死的爱妻报仇。支离破碎的记忆却令莱纳德举步维艰,他只能凭借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诸如纹身、宝丽来快照等才能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而且,每当他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时,他必须要使用一切方法立即将之记录下来,因为很可能十几分钟后,他就根本无法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来做什么。

我当时看的时候看得汗毛倒竖。

那是一种像是无法擦除的污垢陈年累月的叠加,最终变成无法形容的古怪物体的恐惧感。片名叫做《记忆碎片》,剪辑也倒真是“支离破碎”,一个个玻璃渣般的片段迸溅而出,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细细密密扎了个透。这种花里胡哨的炫技式环形叙述需要很强的逻辑功底,而我刚好在这个方面有明显短板,导致艺考写作总是分高不起来。

但令我奇怪的是,那天拉完片之后阿佟一直亢奋得不太正常,回宿舍后写了好久的笔记,之后又撕掉了。

 

Side c-2

部分被撕掉的笔记,T写于2021.04.26

今天拉完了诺兰的《记忆碎片》。

他的叙事手法花哨得令人目眩神迷,无序的碎片叠加在一起,不断地插叙倒叙使我难以喘气——我感觉我完全陷入了他用剪辑构成的漩涡里,偏偏毫无挣脱的欲望,情愿溺倒在充满恶趣味的谜题里。

……

我喜欢男主看到过去的自己给自己留下的信息的片段,这种提示不是侦探片里惯有的线索安置——这些提示大多带着极强的主观情绪,作为记忆的替代概括,它们的错谬性、恶毒性显然过于浓烈了。我觉得这种留下提示的方法很有“电影”意识,换句话说,短暂性记忆缺失使男主成为了自己的导演,拥有着几乎绝对的、对自己记忆的剪辑权与裁判权。这是一本戏中戏,所有暗示都是记忆的主观性冷漠又怜悯地设下的圈套,但正因为叙事过分自我,导致男主的“电影”是一本情节错乱的三流复仇烂片。

人的主观记忆仅占海绵体的一小部分,却能够支配庞大的客观记忆。多么吊诡,这也是电影剪辑的基本原理。

当我看到“萨米”将针管扎向妻子的大腿时,全身上下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战栗。就好像看到希区柯克在《惊魂记》中对男主如拍摄一只鸟般的特写时,被其尖利的喙部戳中的刺痛。

……

一段“男主”的自述。

“Teddy死了之后,是下一个JohnG.,在那之后,还有下一个……世上永远都还有没被杀死的John G.,而我的追寻也就永远不会停止。于是,我陷入了一个诡异的轮回。很多恐怖故事都喜欢把这种轮回当作一种施加给有罪之人的惩罚。可它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惩罚吗?我记得一本书里说过,所谓幸福的人生,就是兼顾当下的快乐和未来的意义。讽刺的是,身为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我永远活在当下,而永远轮回的复仇让我的未来永远充满意义。这样看来,那时的我竟然是一个幸福之人?对,一个残破的灵魂,用这种扭曲的方式,找到了幸福。

我要向我的妻子忏悔:在那些日子里,我疯狂地追寻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但其实我并不是想要为你复仇,我所迷恋的,只是那个追寻的过程,因为它让我的生命重新变得有意义。我所做的那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个并不存在的幻影,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格式错误)Side b-3

“那你要我怎么办?”书被一本一本地丢出房间,我的双腿微微颤抖着站立于一地狼藉中,“我不转艺考文化课根本不够我考一所好大学,都怪你,都怪你们,是你们逼我的,如果这三年不去参加那些有的没的活动”我的嗓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割开了,可能是玻璃渣,这导致我无法发声。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学什么。”

我想起了那台银灰色的DV机——我的备忘录——我用它记录下了三年里的一切,记录了我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境地的一切经过。

“我要学编导。”我听到自己很冷静地开口了。

那天晚上,我把电脑里存的所有视频都看了一遍,删减去了所有令我厌烦难安的片段——一切能看出来我的孤独、窘迫、功利的——生硬地将剩下的内容平凑在一起,16h的总长静静地挂在红色的C盘底下。

       这份内容变成了我全新的备忘录,独属于我的辉煌又糟糕的史诗。


       side c-3

       部分被撕掉的日记,T写于2021.04.26

       我在男主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很难处理。或者说我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种主观性的剪辑是有成瘾性的,然我仍不停地这么做,重新编织自己的过去的履历,就像莱纳德陷入对追寻过程的谵妄一样。我认为我迟早有一天会完蛋,只希望不是明天。


       side a-3

       我醒来的时候隔壁床的老柳已经下楼散步了,护士小韩正坐在我床边玩手机。

       见我醒来,小韩连忙放下手机,笑脸盈盈地说到:”佟姐,您醒啦。我扶您起来活动活动,待会儿去李医生那里再做一次磁共振啊。我们先把阿立哌唑吃了哈。“

       我和着水吞咽下几粒药片,转身朝病房内的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内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映出了一个脱了相的女人的脸,沧桑消瘦的脸上唯一可圈可点的五官只剩下了那双眼睛——她的手腕上上有细小的针孔,味觉丧失使她难以连续咀嚼食物,需要靠喝糊状物喝注射营养物质维持生命。

        佟思,37岁。

        拍摄某贺岁档喜剧片大火后连续扑街多部作品,前年拍摄完自传作品《我的备忘录》后精神崩溃,后确诊精分,留院治疗,伴有长期性记忆错乱,已配备相关疗法。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刻薄的要命的脸后,扯了扯嘴角。

         ”烂片,忘了吧“


评论(0)

黄平
评分
82
如果有足够长的篇幅展开会比较有趣,目前太破碎。

叶弥
评分
89
文字能力出众,但需要警惕炫博式的描写。迷宫般的叙述需要匹配的内核,不然就要反思一下这种叙述的必要性。

何天平
评分
80
写得随性而碎片。写作不只是完成自我表达,也是创设共情空间——重要的不仅仅是“我”想说什么,还在于读者能从中感受到什么。
总分 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