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Dreamer 发表于 2024-08-11 21:17:37 阅读次数: 3家附近的大桥即将竣工。
夏夜。借着路灯昏暗的光,我骑着单车上桥。绕过破碎的沙砾堆,手指扣住刹车。自行车在沉重的喘息声中缓缓停下,轮胎与粗粝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鸣声。跳下车,脚底渗出刺痛。但我依然一瘸一拐地走向桥边。修了一半的栏杆在黯淡的光晕下泛着金属色泽,冰凉而又冷洌。
华灯初上。居民楼的灯光逐渐连成一片,与川流不息的马路相呼应。用小学的作文这样描写,“金色的长龙向远处延伸,形成地上的银河。”忆起小学各种华丽的修辞,我的脸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尝试回想小学同学的名字,海马体却似乎出现故障。空落落的大脑中,唯一清晰的只是毕业时一笔一划写下的毕业赠言:祝我们友谊长存。我苦涩的抿唇。那时我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并单纯的认为,六年的时光足以让我们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依然保有对彼此最珍贵的回忆。可是如今,同学录躺在角落积灰,而那些曾经坚定的誓言,也不过是在对方发朋友圈时默默的点个赞。根据艾宾浩斯记忆曲线,“人脑输入的信息在经过人的注意过程的学习后,便成为了人的短时的记忆,但是如果不经过及时的复习,这些记住过的东西就会遗忘。”而小学的那段时光,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之下,逐渐模糊。可笑的是那些文笔浮夸而虚伪的作文,却在记忆里长久地停留。人性本自私。那些与我无关的事物倘若不刻意强调,最终只会被遗忘。
视线转移到对面的另一座桥。那是一座危桥,如今已基本封闭,只有电瓶车和自行车被允许通过,这也是修新桥的原因。桥连接的对岸曾经建过中学,母亲便是在那里读初中的。但前些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学校搬迁,那块土地一度荒废,加之位置相对较偏,路面状况也不好,曾接连发生了好几处事故。不过去年对岸又开通了新路。郁郁葱葱的山丘被挖土机蹂躏,留下深刻的伤痕。在新路完工的同时,新的楼盘也开始崛起,并专门为此设计了一条奇怪的标语,“可以绿城,何必其它”。我不清楚“绿城”指的究竟是什么。它背后的山已不再是完整的绿,中间一大块黄土裸露,丑陋的疤痕触目惊心,使那个标语带上了讽刺意味。
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人记得这座山曾经的模样。人们往往更关注楼盘的价格和房价的涨跌。尽管山一直都没有离开人们的视线,但他们似乎对它视而不见。
或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被遗忘。
在新楼盘往东几百米处的村庄中,有表哥的新房。表哥大我五岁,参加婚礼时我还在读初中。当天我们一家连带着爷爷奶奶,挤在父亲的轿车中,从如今的“危桥”上驶过。那时路况很差。车轮碾过,溅起黄沙,同时溅起的还有父亲口中的脏话。我趴在车窗边,幻想着新娘的婚纱款式,是泡泡袖还是露肩。
漫长的车程终于结束。停车后我们步行到新房。新房前已搭起了棚子,红色的充气门莫名的有些平淡,拥簇它的是满地烟花碎屑,一种繁华散去的落寞感渗入心底,虽然繁华的婚宴还没开始。我在淡淡的硝烟味中看到了新娘。普通的礼服,普通到我竟记不起它的款式,尽管一路上我都在幻想它。她化了浓妆,卷发披散,涂着眼线的大眼睛在忙碌下略显憔悴。腼腆而礼貌地微笑,她轻声催促表哥带我们到婚宴的座位。圆桌上是千篇一律的大鱼大肉。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我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开始撕扯粉色的塑料桌布。倦意一点一点地侵入,我昏昏欲睡。
所幸不一会儿新婚夫妇就来我们这桌敬酒。但这本应是酒席亮点的部分却从我脑中缺失。或许是当时实在是太累了,又或许是太吵。人声喧哗,觥筹交错,礼堂的水晶吊灯将热烈的光投向每个角落。表哥的脸因醉意染上红晕,他大声说着敬辞,语调高亢地像是鸟鸣,刺激着我疲惫的神经。不过敬辞的内容并没有成功刻下记忆,而是流水般消逝。婚宴到了最高潮,开始有醉汉抢过司仪手中的话筒,情绪激动的唱歌,声音嘶哑又聒噪,像是某种鸦类。然后开始有宾客陆续的离场。我在一片混乱之中彻底的清醒。关于表哥的记忆,却又在这时,慢慢地浮现出水面。
我和表哥并不熟,偶尔的见面只是在奶奶家的家庭聚会,而表哥又常常只是吃了几口饭便告辞,停留的时间短暂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看清过他的脸。但其实仔细回想,在我刚进小学时也曾同表哥一起玩过。姑姑带我们去游乐场。我玩了什么记不清,但是记得表哥一直说要去鬼屋。我当时还胆小不愿意去,表哥就一个人去了。他进鬼屋前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那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透明的冰糖咬起来嘎嘣脆,可甜蜜之下包裹着的山楂又如此酸涩。不过对于吃零食受到严格管控的我来说,那一串糖葫芦简直就是人间至味。在我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时,表哥刚好从鬼屋中出来。我们彼此无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表哥出游的时光。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学业渐渐繁重,我去奶奶家的次数也逐渐减少,能够遇见表哥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只是偶尔能从长辈的口中听到表哥的近况。表哥读书并不好,因此高中读了职业学校,便没有读大学。他先进了一家直播带货的公司,但后来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继续上班。姑姑谈起他,总是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她说他整天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平时白天睡得和死猪一样,晚上却通宵打游戏。于是在又一次见到表哥时,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悄悄的观察他。表哥很瘦,瘦削的脸因睡眠不足显得苍白,染成黑黄色的头发微微翘起。他总是喜欢穿露出脚裸的牛仔裤,也为此经常被姑姑骂。他靠在墙上抽烟,熟练地吐出烟雾,脸部肌肉渐渐的放松,显出一副享受的神情。
从那时起我就和表哥产生了距离感。在我眼中他和社会上的痞子没什么区别,尽管他是我的表哥。甚至在学校聊到亲戚时,我会刻意掩饰他的存在,而谈起另一个成绩优异的表哥。成人的价值观早已在无形之中刻在了孩子身上。童年时稍微成型的浅薄的虚荣心,已经在无形之中把我和表哥分离开来。一次又一次刻意的逃避最终只会导致选择性的遗忘。我不记得表哥每次来看望爷爷奶奶时带着礼品,只有在吃饭时奶奶随口提起,“这箱饮料是你表哥送的”,我才后知后地发现,表哥从未空手来过奶奶家。
一次无意偷听到的对话,让我彻底的改变了对表哥的看法。从厨房紧闭的门后传来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能够拼凑出事情的前因后果。看似平静的姑姑一家背后涌动着惊涛骇浪。而风浪的始作俑者是我的姑父。看似亲和的姑父在酗酒之后就是恶魔。一旦他发起酒疯来,不论是姑姑还是表哥,都难免受到皮肉之苦。临近过年的夜晚,姑父又喝了酒。但在他对姑姑动手时,表哥从背后拖住了他。尽管他明知姑父比他魁梧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姑姑才侥幸的免受伤害,但表哥和姑父都有轻伤。而这一次后,姑姑和表哥搬出了姑父的家。
从门背后颤抖的声音和含糊其词的语句中,我得知家暴经常发生。我又想起表哥瘦削的脸,在吊儿郎当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怎样的心。而他的童年又经受过怎样的风雨,是怎样的黑暗。人的记忆似乎总是会有选择性的保留。一些潜移默化的观念深深地影响着记忆,而表哥的另一面,在我的记忆里被长久地抹除。或许并非有意。只是记忆一旦消失,就难以挽回。
突然现出的月光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闪烁的光点零星分布在水面,随着微风拂动,同水波一起摇曳。表哥去年刚有了一个女儿。我费力地思考着她的名字,却同回忆我的小学同学一样,陷入徒劳。
因为一些事情容易被忘,人们设计了备忘录。但还有更多的事情,被彻底遗忘,以至于人们甚至想不起遗忘本身。而它们,又将出现在新的一页。
不是备忘录,而是被忘录。
山依旧静默,连带着它的伤痕隐没在夜色之中。桥下河水奔流不息,如岁月一样波澜不惊。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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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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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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