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小血落枫叶 发表于 2024-08-11 17:39:05 阅读次数: 3夜色零落,微亮的星光在远方颤抖,夜风在空中回旋吟唱。我的木桨断了,汹涌的江水把它的残肢吞没,无隐无踪。我两只手分别伸入水中拼命划着,像是江面上的一只奇怪的大乌龟。我笨拙地对抗着江水,我遵循潜意识的驱赶,我要渡江!我要渡江!
一个滔天巨浪,我听到浪花在狞笑,像是一个女孩厉声的哭喊。
“嘭”的一声,我的龟壳应声碎裂,落入江水之中,白茫茫一片,周围升起无数细小气泡,它们一个个浮到水面,回到它们原来的世界。我该挣扎么?耳边蓦然响起轻飘飘的一句
“你这傻子,一辈子都胆小!”
我呆滞地看着床单上一个人形的汗印,又做噩梦了。我想我吃的药应该要再加大一点剂量。前些时候吃一点,闭上眼就能像是在无人的北极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般宁静,什么都不用去想。
我倒出瓶子中的最后三粒药片,我闭上眼,仰起头,和着水吞下,感到一些的阻塞,几分钟后安宁到来,梦带来的冲击感逐渐减弱。
“老张,你这药要吃到什么时候啊,这怪病到底什么时候好啊?”讲这话的是我的室友老陈,个子很高,热心肠,人很好。
我笑了笑说,不知道,没说多久能好,或许永远好不了。
哟呵!你心事这么重啊,还要药片来压,老陈乐呵呵地和我说。
我不理他,拿起背包就去上学。
这学期上的是全是雕塑课,我的桌子上有好多雕刻半成品。我认出来其中一个最完美立体的人物雕像是我的,其余的扭捏不像样的是别人的。我的雕刻很好,我不喜欢说话,也不擅长拒绝,可以说是另外一种胆小害怕。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给所有人代工的一头不会抱怨的老牛。他们把半成品送到我的桌子上,由我完成剩下的很多细节雕刻任务,最后他们署上名,混来很高的学分。雕塑老师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白发白胡子老头,艺术雕刻造诣很高。他在讲台上大讲古希腊雕塑人物脸部肌肉特点,唾沫横飞。学生们自觉让开半径两米距离,以老师为中心点围成一个扇形。
我拿起雕刻刀,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早上做的梦。一艘那样的木船,能去哪里,醒来有如此大的落差感是为什么,像是一小片心脏被熄灭了一般。因为药的缘故,我已难以记起当时的心境如何,只是隐约感到我要渡江!
啊!老张,你这雕刻得好精致啊,像是《核舟记》里面的小舟,你手真巧,谢谢你啦!李倩惊呼,她是我们班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我雕刻的正好是她的泥料。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雕刻完成。泥料被我雕刻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江,漂泊着一艘小小的船。船上雕着两个人,一个是很美的女孩,另外一个是手握着船桨的男孩。雕塑内容恬淡宁静,我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把梦给雕刻下来了。
她高兴地把雕塑拿走,我赶忙喊住她。
我说,李倩!你把那小船留下!
李倩微微有些不高兴,但是还是走到我身边,说,说好了你帮我雕刻的嘛,你要的话就还给你咯。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想叫你把我的人物雕塑拿走,和你交换,这小船,这小船,看着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倩没等我把话讲完就高兴地捧着我的人物雕塑走了。这雕塑我雕了一整个月,可以说是倾尽心血,换一艘三十分钟都不到雕成的小舟,怎么看都是我亏大发了。
可我看着那雕塑中的场景,好似经历了千百遍。可惜任凭我如何回忆,也想不起一星半点。
是幻觉,我想起早上寝室里吃空了的药罐子。我在两年前高中快毕业时得了一种毛病,时不时陷入自己的想象。有时是在明月高挂的夜晚,在长江边上和人喝酒,那里可以看到汹涌翻动的长江,喝着喝着,那人要走,我说再喝一杯吧,喝完再走,却挽留不住,眼泪一直缓缓地流;有时是我送人登船,一个单薄的背影坚决地走上去,轮船立刻收起登船板,轰鸣地开走,我在岸上奔跑,扯着嗓子大声喊叫想要告别,却被汽笛淹没;更多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耳边低声呼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再也不回来了,每当这时我哭着高声呼喊,我是胆小鬼,我不敢!
我魔怔了,家人带我找到老中医,说这是心魔,要找驱鬼的而不是医生。妈花了大价钱请来很多江湖骗子,在一片咒语之中幻觉越来越多,延续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还是去上海医院给我开了那些我一直吃到现在的胶囊。
寝室里,窗帘紧闭,老陈鼾声大作。我打开台灯,默默看着雕塑。看了好一会儿,在微黄的灯光下,那长江开始缓缓流动,我已听见川流不息的“哗哗”水声,小木舟因此在水面上下起伏起来,男孩开始摇起木桨,女孩子歪头,拍手唱起歌儿。
“喂,老张,今天给你洗被套的时候掉出来一本有点老的笔记本,我一点没看,拿好了。”
老陈从我对面的床铺上丢过来一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滨湖高中”奖予三好学生。这一下将我拉进现实之中,是我高中时代的笔记本。纸张微黄发脆,封面的搭扣早就不起作用,在震动之下自己散开。定睛一看,是高中的日记本,我不喜欢说话,连日记都很简单,一句话结束。开始都是琐碎日常,可后来一直都出现一个人。
今天在隔壁班看到她了,她个子真高,眼睛大,我有些喜欢她。
今天食堂遇见她,她在看聂鲁达,她喜欢诗,我只读过海子的诗。
今天和她说上话了,她声音真好听,她也在文学社,这真是太好了。
我是三好学生,她也是。
我给她写诗了,她说我的文学素养很好,应该多开口说话,这样才能讨女孩子喜欢。她说她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希望永远定格时间,不分开。
我翻看着青春期歪七扭八青涩字迹,闻到一股沼泽般的气味,一些东西死去腐烂了,是我的记忆。我有些头疼,如何也回想不起“她”是谁,冥冥之中感觉这本日记之中埋藏了使我疯了的原因。
不知不觉间,日记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这是最短的一篇。
杨晓岚——私奔
从日记的夹层里掉出来一张同样泛黄的纸条,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湿过,湿透了又晒干后皱皱巴巴得像是一浪一浪的水波,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张,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我走了,你快些忘了我吧。
但你不该逃的,你这胆小鬼。
我惊讶地高呼一声,凳子向后仰去,“哐啷”一声,我摔了下来。头疼欲裂之间看到有许多白色的江水冲破寝室的大门涌进来,呼啸着,汹涌澎湃,我看着水流很快淹没我的头顶,淹到老陈的床边,有好多的泡泡在水中飞舞盘旋,一条极大的花鲢在我眼前游过,一摆身子游开。我不理会老陈大声惊恐地呼叫,憋着气,潜泳到书桌旁,我看到此刻那雕塑完好无损地在水中上下起伏,装药的空罐子悬浮在水中,记忆如同洪水猛兽,宣告着此刻对我的主宰。
她叫杨晓岚,一个个子很高的女孩。一条红色的丝带绑住了她乌黑瀑布般的头发。她全身上下都和白雪一般皎洁,唯独那一双黑色的双眼时常透露出淡淡的忧愁。她喜欢读诗歌,语气总是温柔地软软的。
她不合群,总是一个人,在人群里,冷冷地,挺胸抬头走过,从来不看他们一眼,不和任何一个人讲话。同学们给了她一个外号,叫她“丹顶鹤”。我本人特别喜欢这个外号,觉得分外贴切。她极像是一只高傲的鹤,总有一天会飞离这潦草的鸡窝。
我的话不多,学校里时常受到欺辱。我胆小,常常逆来顺受。我生日时晓岚送了我一双阿迪达斯的纯白板鞋,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的鞋子,她说这是她能看到的最好最美的球鞋。我本想珍藏起来,她却勒令我每天都要穿,穿脏穿破为止。其实也根本没穿多久,鞋子就毁了。新鞋上我脚的第三天,一群男生哄笑着把我扑倒,把我的鞋子脱下抢走。一只上用蜡笔写满了脏话,另外一只被他们用美术刀划得破烂不堪,不成样子。他们还给了我,我把那可笑的鞋子穿起,全班哄堂大笑,人人都在嘲笑作为缩头乌龟的我。
我躲着不见晓岚,却还是被她找到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我不敢抬头看她,耻辱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掉在地上,蒸发。晓岚轻声问我,人没事吧。我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她说,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晓岚和我走得很慢,阳光把我们影子拉长。
我早说过,他们都是天生的坏种!晓岚轻声说着。我没有脸回应她,只是一味地低头走路。
我记得第二天,因为要运动会开幕式,我们班借了舞蹈教室排练节目,所有男生女生的鞋子全都脱了放在门外。当训练结束的时,该穿鞋子了,我却看到那些昨天欺负我的男生的鞋子全都在小河里上下起伏地漂浮着,像是一群戏水的小鸭子。
我看到远处的教学楼上晓岚调皮地向我这边看来,她向我微笑,我发现我爱她很深,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当然,她受到了处罚,记了一次大过。回家路上,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值得。她停下来,撩了一下眼前的碎发,我和她双眸就那样对视了很长时间。她慢慢靠近我,歪了一下头,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靠近,轻轻地说,我才不在乎这些。她缓缓地闭上眼,伸长脖子,我们接吻了。
高考临近,压力使我喘不上气。父母告诉我,家里你的哥哥姐姐没有一个大学生,全指望你一个人,如果连你也考不上大学,我们也不想活了。那时我多想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此时,晓岚恰到好处地出现,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想高考了,我好累,咱们走吧,渡过长江去,去远一些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就今天晚上,我在杨柳河堤等你,你来,我们一起走。
我回想起她轻薄红唇,想起那日和她初次甜蜜的接吻,我感到有一股暖气在我胸中荡开,在脊柱里缓慢流动。我很激动,似乎谁在我的心脏上捅了一刀,鲜红的热血在我胸腔中肆意奔腾起来。
那天,夜色零落,微亮的星光在远方颤抖,夜风在空中回旋吟唱。杨柳被风吹动,沙沙地奏响一曲青春赞歌。在树影斑驳之下,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站在一颗柳树下。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像是柳枝。她让我坐在河边,跑去超市买了好几瓶啤酒,走过来,叮咣一下,一股脑散在地上。她开了一瓶递给我,自己开了一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老大一口。
“张,你终于干了件勇敢的事。”晓岚笑起来,眼睛弯弯如同天上峨眉月。我点点头,三两口啤酒下肚,那冰凉的液体让心中的躁动平息了几分,我笑着说,哪有人光喝酒不吃菜的啊。
“咱们可得省着点花,到了那边还要好多钱呢。”晓岚说完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让我担心她这样喝没过一会儿就会醉倒,不省人事。
“到那边去,永远不回来了么?”我轻轻问她,她挪了过来,静静地靠在我身边,头枕在我的肩上。远处有一年老的保安,他打着手电筒,刺眼的白光照在我们脸上,他高声喊叫着,小年轻没啥事儿就快些回去吧,别叫家人担心啦!晓岚没说话,高举起一只手,向他挥了挥,那老头一会儿就走了。
“张,河岸的那边藏了一艘木船,咱们把它偷了,渡过长江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晓岚,我们回去吧。”
“你怕了!”
“不是怕,我们回去吧。”
“我要渡过江去!我们过了江就再也不回来,好不好?有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用害怕!”
“一艘小木船是过不了江的,晓岚。”
“我不管!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能!”
晓岚迎面跨坐在我的身上,双手挽住我的脖子,任性地左右摇晃。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的双眼在月光下如此清澈明亮,我长久地沉默,说不出话。我感到我碎成了几千片,下半生永远也拼凑不好。
“再喝一杯吧,喝完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我哭了,她也哭了,她伸手摸了摸我,像是摸了摸一件属于她的东西,然后贴过来轻轻地吻了吻我的脸颊,起身走了。
“你这傻子,一辈子都胆小!”
那天,她登上了渡江的船票。后来在船尾被人发现的时,她衣物堆叠得分外整齐,消失在了船上。人们拿起她的手机看到只有一个备注是“胆小鬼”的人,他们拨通了我的电话。她所有的东西全都不属于我,除了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张,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我走了,你快些忘了我吧。
但你不该逃的,你这胆小鬼。
此刻我立在长江边上,记忆充斥着我的胸膛。我不愿接受她的离开,选择靠药物逃避着遗忘了许多,可身体还是带我来到了长江,我知道,我终将要面对一切。我发现这已不是长江,这是一道界限,分割我与她,生与死。
我要渡江!
我偷来了小木舟,想起那日美术课上雕刻的小船,幻想此刻她就坐在小船那头,歪着头,拍着手唱着歌儿。乌云密布,天空疯狂哭泣,雨水瓢泼,激流涌动。我的木桨断了,被江水吞没不见了踪影。我把双手伸入水中,如同一只大乌龟一般奋力对抗着长江。一个大浪来袭,“嘭”一声,我的“龟壳”四分五裂。我落入了江水之中,周围升起无数细小气泡,一个个浮到水面,回到它们原来的世界。
远处游来一个雪白的人影,她泳姿矫健,头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优雅如同一只丹顶鹤。
她搂着我的脖子,四目相对,她摸了摸我的脸颊,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张,我知道你一直没忘记我,你不是胆小鬼,但你不该来的。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内心平静如水,就像她说的,我们两个,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们的身体相互融合,这样就再也不会将对方忘却,顺着江流漂泊,总有一天能渡过江去,再也没人会记得我们,渡过江去,就再也不回去了。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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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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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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