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黄予潇看着在吧台前忙碌的夏雨，想起了那个下午。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在面试中，她向夏雨询问。

“因为......这里的氛围让我很安心。”夏雨试探着说。

这个回答让黄予潇有点意外。但作为店长，她很喜欢在面试中听到出人意料的回答。

“接着说吧。”她笑了笑。

“其他的店都太......简约了，灯也打得太亮了。那哪是咖啡店啊，是快餐店吧！但这里很不同，我很喜欢这里的装修风格。哦对了，店员们也很友善，咖啡也很好喝。我就想:如果能来这里做咖啡的话，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到底还是个小女生啊。不过，也挺好。

在那个下午，夏雨成为了这家连锁咖啡店的为数不多的全职工之一。

当晚，在黄予潇的指导下，夏雨基本掌握了制作咖啡的流程，还成功在一杯拿铁上做出了第一个像模像样的拉花。

“那么得意干嘛？跟个外行人一样。咖啡可不只是拉花的手艺。有空你来学学焖蒸，那才是咖啡的精髓。”黄予潇说。

“我懂我懂，但是这么快就学会拉花了，挺开心的，嘿嘿......”夏雨依然偷着乐。

虽是连锁店，黄予潇的门店却“很有个性”：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怀抱着不大的咖啡店，桌椅在现代感中夹杂着一丝复古。此外，在咖啡店的各个角落里，各种各样的物品被放置着。有易拉罐里种的花，有用卡纸折的咖啡杯，甚至还有个小手办。

“以前有个员工把自己的一个手办留在了店里。喏，就是这个。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习俗了，来过店里的员工基本都会留下一个小东西。要是高兴的话，过几天你也可以放一个。”员工小程说。

连锁店的高层人士一直不同意黄予潇的做法，但她依然坚持这么打扮店铺。

“黄姐以前是做独立咖啡店的，现在店里的装修是她主张按照老样子做的。但后来闭店了。”

夏雨看着小程眼神中的遗憾，没有说话。

小程是唯一一个和黄予潇一起从独立咖啡店打拼过来的员工。

黄予潇带着最后的倔强来当连锁店店长时，她心中的遗憾与不甘，以及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期待，都被小程看在眼里。

他们都希望这座灰色的城市里能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哪怕是在一家与“慢节奏”扯不上关系的连锁咖啡店里。

下午，轮完早班的小程拿着员工饮准备走人，看到了守在吧台前的夏雨。

“你上通班？”

“我是全职嘛。”夏雨笑得很灿烂。看得出她很享受这样的忙碌。

“加油。”小程笑了笑。

小程比夏雨要年轻一些，但做咖啡师的资历自然是比夏雨要久很多。

他明白，在连锁咖啡店上通班会是什么体验。

一天做两三百杯咖啡，放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然而跟着黄予潇来连锁咖啡店时，他已经做好了放下那份“带着激情做咖啡”的心。

来到连锁店这样的地方，就该放下自己作为咖啡师的骄傲了。

当黄予潇在晚上八点来到店里，看到快要累趴下了的夏雨时，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本来就打算过来帮助这个连配方都还没记熟的小姑娘，顺便考察考察她。果不其然，接近12个小时的通班，对于夏雨这个缺乏经验的新人而言还是太不友好了。

黄予潇走进店里，看着准备偷懒的夏雨在见到自己的时候立马精神抖擞地赶回吧台前。

“好啦，忙活一天，累了多正常啊，摸会儿鱼不要紧的。”黄予潇无奈，说着找了个地方放下包包，过来帮助夏雨和夜班员工。夜班要一直到晚上九点半。

被抓包的夏雨没有说什么，偷偷吐了吐舌头。

终于，咖啡店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店员们与黄予潇各自收工。

“黄姐，看这边！”

黄予潇转头，就见夏雨的手按下快门。

“看看，拍得怎么样？”拍好照片的夏雨把手机递给黄予潇和另一位员工。

“构图不错。”黄予潇称赞了一下，“你这家伙，一下班就来精神——话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黄店长我错了。”

“其实也没啥。”黄予潇笑了笑，“这都是老店员跟我的称呼，以前的一些熟客也会这么叫我。多叫叫姐，你声音特别好听，姐姐爱听。”

黄予潇的笑容一直映在夏雨的脑中挥之不去。

躺在被窝里捧着手机的夏雨看着那张合照，嘴角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打开了备忘录开始写日记：

“6月11日。

今天是在咖啡店上班的第一天。才发现做通班这么累，生椰拿铁要做到麻木了。

不过做咖啡果然还是很开心的，虽然确实挺累的就是了。

我会加油的！”

几行短短的文字底下，附上了三个人的合照。

相机将这一瞬最纯真的美好记录了下来，仿佛它真的能化为永恒，继续守护着女孩的笑靥。

夏日。

世界唯一能够平等地分给众生的只有炎热。

这么热的天就该喝一杯冰饮嘛！

很多人这么想着。

很多人这么做着。

走在街上的走进了咖啡店。

待在家里的打开了外卖软件。

从这个盛夏开始的爆单，每一天都在重复着。

没有尽头。

“0271的玛奇朵……”夏雨汇报单号，等待外卖员前来取走外卖单。

“0319的双柚美式……”小程将一杯饮品放上吧台。

店里聚集着各式的人。准备开会的、准备上补习的；刚开完会的，刚上完补习的。当然还少不了送外卖的。

人们的心情也有如夏日，急躁、不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了。

 “0576的香草拿铁……”

“0582的澳白……”

“我的那杯拿铁好了没？”一个客人的声音传来。

“请问您是几号？”

“0592！”

“您前面还有几杯，很快的请等一下……”夏雨匆忙应付。

“我都等了十分钟快了，我等下还要开会，我很急的你知不知道……”

客人的喋喋不休淹没在咖啡店的嘈杂之中。这样的声音，她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

假装没听到，自己好好做就行了。

研磨。

萃取。

打发。

搅拌。

拉花。

盖盖。

随手做好清洁。

研磨。

萃取。

打发。

搅拌。

……

拉花。

为什么会这样？

喜欢的东西成了工作，不应该是很开心的事吗？

恍惚间她想起了高中历史课上讲工业革命时老师放的卓别林那部电影的片段。流水线上的工人们拧螺丝，拧啊拧啊拧，拧啊，拧啊……他们并排站着，他们是流水线上最复古的机器。

自己就像他们一样……

是流水线上最复古的机器。

哈。

忙碌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夏雨心中这样的负面情绪也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或者说，已持续了一个多月。

客流带来的当然是收入，员工自己也能吃香。若是加工资，大家累点忙点也没什么，这些夏雨都明白。

可是连锁店总部为了迎合暑期消费，推出了这样那样的低价活动来促进客人消费。低廉的价格势必意味着门店需尽可能控制成本。或者说，是降低物料的损耗率。

然而损耗率终究是有下限的。当扣除员工的员工饮后，门店的损耗率仍不能达到总部的要求，受伤的终究是员工。

所以她最初……为什么会想不开，要来做咖啡呢？

晚班时间。

夏雨站在吧台前有些出神。

前几天刚过立秋，抢不到“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人便来抢咖啡了。高峰期的时候，店里的几样来自员工的小东西不知道被谁弄坏了，那个小手办更是直接不翼而飞。黄予潇在那天晚上清点完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店里所有她“一厢情愿”地加上的装饰收了起来。

这里已经和其他门店别无二致了。

明明大家都在很努力地让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夏雨很难过，很自责。她在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加入才造成的。

她明明是那么喜欢咖啡。她多想像照顾婴孩一样细心地做好每一杯咖啡，把它们端到客人面前，和他们谈一谈生活。她不求能从交谈中得到什么来自贤人的启示，哪怕只是在这样快节奏的世界里能有一次不紧不慢的谈天，也是一种享受吧……

“夏姐……夏姐？”

夏雨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是小程。他最近都在轮夜班。

“啊，我没事。”夏雨摆了摆手。

 “……夏姐，你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就像在初中或者小学的时候。”小程问。

夏雨思索了会儿。

“我初中的时候就想当咖啡师了。小学……我想过当音乐家、科学家来着。”夏雨说。

“我那时想当作家。”小程说。

然后，他沉默了。

夏雨心头一紧。她觉得自己预感到了小程想干什么，自己的理智也在飞快地催促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夏雨太擅长使用侥幸心理了，她擅长的除了做咖啡，恐怕就是自己骗自己了。

她多么希望小程只是觉得店里太安静了，想说些玩笑话。

即使这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觉得真正的咖啡店应该是什么样的？”小程问。

“……”

“我知道你明白得很。可是现在，国内几乎所有的连锁咖啡店都和奶茶店没有区别，大众对咖啡文化的认同感也很难再进一步。而在消费群体眼里，我们是咖啡师，还是服务生呢……

其实我从做咖啡一个月后就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咖啡。

但你不一样，你有天赋，有努力，更有热爱。你会有一个好的未来的。”

夏雨没有说话，她感觉鼻子酸酸的，因为小程说得已经够明显了。

他要辞职了，夏雨要失去这么个好同事了，也许他并不爱这份工作，但他确实是一位好前辈啊。

她想劝住小程。但她知道，劝他留下，无论成功与否，都只会让他更痛苦。

夏雨看着小程一个人离开了明亮的咖啡店，走向昏暗的大街。

她从此忘记了小程的模样。

她从此忘记了写日记这回事。

霜降。

晚上的风刮得刺人，咖啡店里也少有客人。黄予潇决定：为了给夏雨庆祝生日，大家今晚一起去团建唱K。

在欢呼的晚班人群中，夏雨反而是最安静的那个。

包厢里很热闹，夏雨的心很平静。

在小程辞职几天后，店里来了位新人。咖啡店里总是不缺打工的，一个员工走得快，另一个来得也快。

夏雨常常为此焦虑。她从别的地方听说了其他咖啡店的店员的现状，什么上厕所被开“罚单”的、店里装满摄像头的，还有低血糖去休息被误认为玩忽职守的，这些案例比比皆是。

她害怕失去黄予潇这样的好店长。

因为在小程走后，黄予潇是唯一一个会认可她的人了。

第三人唱罢，喝高的领班带头道：“寿星……来一个！”

“对，来一个！”众人道。

“我……”

夏雨的脑袋突然嗡地乱作一团。

“我出去一下。”

包厢外的走廊很冷清，只有她一个人。

夏雨打开手机，恍惚间点开了手机备忘录。

自己的日记从八月多就断掉了。也是，多大人了还写日记……

正想着，在她漫不经心地下拉备忘录时，她看见了自己的第一篇日记：

“6月11日。

今天是在咖啡店上班的第一天。才发现做通班这么累，生椰拿铁要做到麻木了。

不过做咖啡果然还是很开心的，虽然确实挺累的就是了。

我会加油的！”

在下方的照片上，那个女孩纯真的笑容被定格，黄予潇的眼中流露出夹杂着宠溺的无奈，后面的那位店员……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

夏雨的抽泣声与包厢内传来的歌声交织在一起。

“寿星怎么在这哭鼻子啊？”

夏雨正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黄予潇。

“我好害怕……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可是我总是觉得做咖啡一天比一天累……”

夏雨的声音闷在裙子里。

“你的努力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烦恼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其实，国内餐饮业的大环境并不适合你，就算是开独立咖啡店，也很难经营下去。小程应该有告诉过你。”黄予潇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给，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夏雨撇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一堆英文。

“这是……?”

“我跟总部申请的打工签证。你之前不是去过总部做培训嘛，他们很喜欢你。拿着这个，去澳洲或者欧洲吧。在外面有事就联系我，你黄姐有的是办法。”

夏雨愣愣地看着打工签证，又愣愣地看向黄予潇。

她自然明白，想搞到打工签证得有多难。

“去找回你自己吧。”黄予潇说。

一个冬天的早晨，黄予潇推开了店门，再次将沉睡一夜的咖啡店唤醒。忽然，她发现靠近店门的地上躺着一封信。大概是邮差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黄予潇扫了一眼信封上清秀的字。

果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黄予潇拆开了信封，捏出了一张信纸：

致黄店长：

见字如面！

我现在正在墨尔本的一家咖啡店打工。这里的工作压力比国内小了不少，大家都很喜欢咖啡，也不会因为赶时间而来催单什么的。我又可以去精心地做一杯咖啡了。我很喜欢在这里工作，它带给我的快乐就像我在您的指导下完成第一个拉花那样。

同事们有时会带我去和客人们用英语交谈，虽然我英语挺蹩脚的，但大家都在鼓励我说英语。当然，我也把咱们的中文给传出去了，有一位熟客已经学会用中文找我点单了。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没有黄姐的话，我也找不回对咖啡最初的那份爱了。

祝：

身体健康、事业兴隆。

Ps：信封里还有一小袋这里的豆子。放心，我跟店长打过招呼了，不算偷。

                                                                      夏雨

黄予潇从信封中捏出了一包咖啡豆。她觉得这包咖啡豆依旧保留着几分热度。也许是来自南半球夏日的阳光，也许是来自那个家伙的手掌心。

咖啡店中，吧台后的架子上放着夏雨打印出来的那张照片。

黄予潇顺着街道望去。远方的地平线早已被一座又一座大楼遮掩，人流与车流出现端倪的城市迎来了新的一天。尽管这“新的一天”早已上演了千百遍，每位饰演它的演员们原本也各不相同，却穿上了统一的戏服，跟着统一的音乐上了舞台。

黄予潇打了个哆嗦，赶忙进了店里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