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Y-824少校注：只剩下四个小时了①，我必须要记录下我的半生。

                     一

没消除记忆前，在和平年代，你是辙一国行动部技术司的技术员；但第四次辙一国内战，你是行动指挥部少校。辙一国为了平等，每个人没有特殊的名字，自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由机器随机抽取的代号，你的代号是Y-824（代号就印在你胸前的徽章上），也就是没消除记忆前的你、写下这篇被忘录的我。

拿起这本本子，你会看到易脆易黄的纸页上沾满古老年代才存在的墨水（这些奇怪的名词是祖先们称呼的），你会觉得落后愚昧，会疑惑为什么不录在机器里直接回收进记忆里。我只能解释一句，因为要没有时间了：机器的程序和代码是会被清空的，但写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不会。

你应该清楚了这本子的重要性，时间紧迫，那我不妨潦草的往下写。

                     二   

从生下来起，我就和所有辙一国的公民一样，生活在“蜂格”中（即一种类似于蜂巢状的建筑物，与我们高效且有序的生活节奏不谋而合），排列紧密，完全透明，没有特殊情况，不得拉下百叶窗（我现在是整理自己的后事，经过批准了的）。我们吃着经过机器计算过营养价值再合成的化学食品，这多亏了祖先们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教训，让我们既拥有了聪明的大脑，又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化学食品。为了每个公民平等的健康成长，我们拥有一张共同的作息表，作息表安排的明明白白，贴在墙上，照做就是了。如果有违例，你的内心就会受到来自总统的谴责，总统就贴在床边的墙上（我们的总统日机万里，是他创造了平等的辙一国！每个人都该向他致敬）。这时，你该上前，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沉静而又深邃，直视着你的灵魂，挖掘出你潜藏的罪恶，你该忏悔并感激国家予你的恩赐，这时你应该感到放松了，继续完成你的工作吧（记住，我们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伟大的辙一国！）。

                       三

到了一定年纪，我们其中有一部分人被抽去，送到军事基地进行学习。我很幸运的被选中了。为了尽快适应基地生活，为国家工作，我们还配一位学长。很不幸，我配上了F-282，一位从来不遵守纪律的英才，他在行动科目上永远是第一。我想让他回归正道，好好为国工作，就老是检举他，看着他关进禁闭室出来又违纪再被关入禁闭室，但他在训练时从来不给我苦头吃，还经常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给我塞点违纪品，然后我又把他检举了。

每个人的档案上都会记录关于这段时期的总结，我记得那一次F瞒天过海，从教官的机器里翻出以前训练过的学友的档案，内容或许不尽相同，但在感悟上，每一个人清一色的写着：若有战，召必应。

F褐色的眼眸暗了暗，轻“嗤”了一声，说：“你信不信，国家要打仗了。”

我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总统在直视我们的灵魂。还有信仰部会赶在叛乱前先逮捕不安分者。”

F拍拍我的肩，说：“你还小。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感悟上都是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无话可说。他的言论太出格了，我想我应该去检举他。

他叹了口气，关上了机器，拽着我偷偷跑出禁地。在翻开暗道的盖子时，他说：“这条道，都是先驱用鲜血挖出的；我曾经翻到过一本禁书，上面有句话：‘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他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我记得那条通向宿舍的暗道没有尽头。月光从入口照进来，将黑色的泥土揉成雪白，再被F盖上，也是那一瞬，我的心肠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流，将我的理智撕裂。

这次，我没有检举F。

我再也没有检举过他。

                     四

学长们学习期满，便被分配到了各部门。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常常会想念F-282，渴望着他带我违纪。我像个懦夫，是的，在规则前我没有勇气打破。但F会，在F身边我会。

初出的萌芽被每日不变而压抑的训练扼杀。记忆被埋藏，连同F。

日复一日的训练很快过去，我也该填上我的档案了，当我密密麻麻填满“内容栏”时，却看见下面一行“感悟栏”上自动出现了——“若有战，召必应”。这是我的字迹，但我没有动过那里。彻骨的寒冷从头顶倾泻下，麻木了我的全身，我试着划去它，但划不掉，笔在屏幕上感应不出来。霎时，我记起了那晚，F看完档案时，背对着我关上机器，发出的长长的叹息，像欢乐颂，也像丧钟。

                      五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行动部技术司，还是按照时间安排表日复一日的为国工作。早上六点起床，换上颜色划一的制服，洗漱。六点半到集体食堂，每个人按节拍器将每一口食物嚼四十次，以保对食物的不浪费及充分吸收。吃完后开始工作（记住你在为国家工作！），一直到晚上八点（空闲时间只有午饭和晚饭，和早饭流程一样），回房子，干自己的事情。晚上十点准时睡觉，别在外面游荡，那里有信仰部的代号们在巡逻。

哦，我忘了告诉你辙一国的各部门及宏伟的中心广场。辙一国的中心广场边围着四栋楼，分别是智慧楼——行政部，行动楼——军事部，美誉楼——宣传部，信仰楼——监察部，不过我个人习惯将楼的名字放在部里面。中心广场每日播报着辙一国的前世今生，亦或是对外的伟大战绩，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哪些国家（辙一国不是说已经统治地球了吗？）。最后放出总统的照片，广播高喊，我们驻足，跟着高喊：辙一国万岁！我为生在和平的国度而骄傲！

没有战争的年代就这样了，太长，千篇一律。我快没有时间了。

                       六

战争来了。

没有时间安排表的日子，让行动部很不舒服。

没办法，敌人总是会不定时的出现在各个角落。他们不是我们，我们会守时。

其实在后线是感受不到战争的。 我们被前线的战士们保护的很好，每日传来战捷的消息。深处后线的我们并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不得不说，辙一国的和平生活总是保持得很好。

感觉战争对于我，唯一作用是升到了少校，天天坐在后线指挥所里，闭着眼指挥着。后线没有用，保供应就好。所有作出决策的指挥在前线。

日子随意且安宁。

                       七

那天，我靠着自动椅的椅背在闭目养神。突然，一个黑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我难以呼吸，却又清楚的明白他的指关节没有放力。

我举起双手，艰难的憋出几个字：“我投诚。”

他终于放开了我，随即把我摁倒在地，用光导纤绳将我的手捆绑在身后，再将我拉起来。

趁这个时机，我瞟了他一眼。他脸上蒙着黑布，带着黑手套，不过胸前没有代号徽章，应该不是辙一国公民，但是他手上的光导纤绳是一级赤手武器，只有行动部才知道用法。估计敌人学习能力太快，连这种秘密武器都知道怎么用了。

“钥匙，激光枪，防身刃，地图，交出来。”他的声音闷闷的，或许是因为口罩。

我说：“你要这些有什么用啊，后线不承担前线的责任。”

“少废话，那你在这里有什么用的。”他怒斥，“拿出来，给我。”

“钥匙在墙上。激光枪搁桌上。防身刃我身上有一把，你自己搜。地图？地图我是没见过。”我盯着他露出来的褐色眼睛，“这里有监控，被查到你不怕吗？”

“你以为监察部的人有什么用，他们只会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我这么光明正大的进来了，他来逮捕了吗？”蒙面人不屑。

“信仰部抓捕计划很严密的；我看你是外国人不知道吧。”我的话音刚落，他褐色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然后又回到从前的镇定。他拽着我，在我的办公室里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拿完，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从身上的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料，封住了我的嘴，还不忘拍拍我的肩：“拿地图去，带路。”

我被他拽出去，像狗一样去散步，其实是为他带路。我想弄出动静，想把他绕进死胡同，但是他好像很熟悉这里的布局，每一次举动后都会停住，说：“我知道这是哪里。”

我放弃了挣扎，只能认命把他带到后线总指挥处。想来也怪，这个点是工作时间，但通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难道他们也和我一样被敌人劫持了？

蒙面人将手放在我的胸前，夺去了我的徽章，将它放在总指挥的大门通行处，“滴——”的一声，刺破了午时的宁静，门开了，他把我拖进去，又关上了门。

总指挥处没有开灯，光线很暗，里面居然没有一个指挥在。他肆意翻着指挥处的东西，又不留痕迹的把他们放在原处。我慢慢挪着，尽管头还是大幅度朝向他，脚却一步一步挪到警报器旁边，快了，就两米了，再一步，一米五，再一步！我直接用身体撞在警报器上。

刺耳的警铃回荡在整个后线指挥所，他终于惊慌了，笃的转过头，脸上的黑布也掉了下来。

我被警铃闹得头晕，但仍是勉强的在这昏暗的光线下认清了他的脸。

                        八

 是F-282!我想惊呼，但被布条封锁。

“Y-824，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懦弱且无知啊。”F的脸褪去了年少的痞气，变得成熟，除了添上几条触目惊心的疤。

“军事部和监察部10分钟内会赶到，但平地与楼的外表上全部都是数十万伏的电网。除了登记过指挥所工作人员。谢谢你，让我死在了你的无知上，既然我最终的命运是消失，那我不妨把这个你们引以为傲国家的真相告诉你。”

“那些记录在愚蠢的史书上的，你已经熟读，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我只能说现在的辙一国，我毕业后去了哪里，又知道了什么。”

“当年我全基地第一的成绩毕业，却因为违纪太多次，被调进了军事部。是啊，每个人工作前五年都是太平。能力让我在升官的路上一帆风顺，被调到西线的那一年，我升到了上校。”

“在西线的日子和你一样，每天坐在后线，甚至可以不用请病假出去。监察部不管这么多，我们只需要送给他们一点小钱，就可以由他们领着，在小城里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你也真是老实啊，天天待在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

“再过5年，你就会被调到前线。这时候你要疲于应付你的各种敌人。我有次心血来潮，去探问了一下那些俘虏。他们都说我们是外国人，说我们该死，说我们打乱了他们守时稳定的生活。我问他们：‘你们是哪里人？’他们回答我说：‘辙一国。’”

我不相信，这根本不可能。我极力扭动的身子表示抗议。

“所以我们打的敌人又是谁？我不骗你，我马上就要消失了。我们来玩个一个古老的仪式，如果你的防身刃能在你身上留下一条疤，我就没有说谎。”

说罢，刃出刀鞘，他飞快的在我手臂上划了一刀。霎时，血珠沁出，留下了一条鲜红的疤痕。

“这里是东线，我所指挥的是西线。也就是说，西线和东线对战。这样，无论是东线还是西线战胜，辙一国都是赢者。而为这个胜利所牺牲的，就是那些没有参加过军事基地训练的无辜的百姓。”

“所以，我们拼死守护的是什么？我们的战士在前线冲锋陷阵，枕戈寝甲换来的是什么？我们的胜利又是什么？！”他红了眼眶，颓坐下来，望向黑暗。

“你也是要被抹去记忆的。”他突然转头，怜悯的看着我，“没有记忆就等于失去了灵魂。灵魂就是你生而为人的价值。只可惜你死不了。”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希望在你的这段还有人生价值的最后一刻。了，你能弄清楚什么是黑白。”

他起身，将衣服上的黑布扯开，像披风。再将我拖到窗棂边。

他最后一次转身，瞟了我一眼：“Y-824，那么，再见了。”

他将手放在窗棂上，仰天长笑，笑声是那么凄厉悲怆。笑完，他纵身一跃，他就这么向下坠去，身上的黑布随着气流张开，像黑鸟，却没有回旋。他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将天地照亮；他最终化成了水，却逃出了牢笼。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九

希望你看到时，能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①：第二百四十条：凡参战被俘虏的公民，一经发现，在第24小时时清除记忆。此24小时内公民生活不受打扰。

                             ——《辙一国战时公民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