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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录

李冰凡 发表于 2024-08-11 19:11:52   阅读次数: 3

       冬日的南方总是湿冷湿冷的

       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窗外,厨房玻璃上结着水汽,一朵红花清晰地突显出来,从恍惚的绿影后面。

       灶台上垒着瓷白砂锅,小火慢熬的鸡汤早已咕嘟冒泡,香气漾满整间屋子。她娴熟地拧紧开关,待煤气燃尽后,隔着抹布在袅袅香烟中将鸡汤一勺一勺舀进保温壶。

       两个保温壶,粉色的送给女儿,银色的送给丈夫。

        女儿今年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得好好补补营养。丈夫是外科医生,忙起来总吃不上饭,今天晚上给他加加餐,让他沾沾女儿的光。一想到丈夫吃味的模样,她忍不住笑出了 声。

       女儿和丈夫最喜欢喝她煨得鸡汤,女儿说“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喝”,丈夫夸张地张大嘴巴说自己娶了个世间绝顶的鸡汤姑娘,想着父女俩像馋猫一样,咂摸着喝尽的汤碗,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瞥了眼墙上挂着的闹钟,时候不早了,丈夫要下班了,先给丈夫送去,说不准过一会  就要上手术台了。她穿好鞋,拎起保温壶,正要关上门,她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是钥匙吗?她空出一只手摸摸口袋,钥匙在裤兜里当啷作响。是煤气没关吗?她又脱了鞋进屋检查,煤气阀紧紧地旋着。她在家里绕了一圈,关好窗户,异样在心头挥着不去。

       算了,再磨蹭下去时间就来不及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吧。她晃晃脑袋,暂时按捺住心头异样,提起两个保温壶出了门。

      楼道转角处遇到邻居阿姨,她笑着打招呼。阿姨问她提着保温壶去哪呢,隔着盖都闻得到香气,手艺长进了不少。她扬了扬嘴角,说给老胡和枝枝送去,父女俩急着呢,回来的时候再给阿姨送一碗。阿姨听到后似乎愣了一下,摆了摆手,说自己留着吃吧,赶忙上楼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真不避讳”。她听不太真切,只当阿姨有什么急事,自己也赶忙往公交车站去。

 

 

       正值下班晚高峰,她在人群推搡间挤上公交车,投币,找个位置坐下。公交车的格局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司机周围有一圈透明隔板,广告电视上方贴着一条红色警告语,旁边的人都似乎习以为常。她更加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距离丈夫工作的医院隔了七站路,她抱着保温壶,闭上了眼睛。

      最后上车的是一个老太太,提着重重地菜篮子,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人群慢慢向车后方挪动,一个接一个刷卡投币。在哐啷两声后,前方爆发出争吵。“这姑娘这么小,要买什么车票?”老太太操着一口方言和司机争执着。

      周围的人似乎都漠不关心,没位置的人盯着看两下,发现好生无趣,便又接着低下头玩手机。有位置的人酣畅淋漓地呼呼大睡,丝毫没有注意闹剧的发生。她的头开始疼痛起来,好像有虫子在吸食的脑髓。煨鸡汤,公交车,争吵,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略过。所有的回忆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她一伸手,顷刻间灰飞烟灭。

      她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局促不安的小女孩和面红耳赤的老太太。她出声了,“老太太,一人一票规定好的。别吵了,让司机大哥好好开车,我帮你付吧。”她走上前,从裤兜掏出了两元,放进投币箱。老太太登时笑开了花,也不大声嚷嚷了,但嘴里还嘀咕着“这么小的小孩怎么可能要买票”。她笑了笑,女儿黑白的笑脸莫名在她脑海中浮现。她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吓了一跳,晃了晃混沌的脑子,想要甩掉不好的想法。

 

 

       医院到了,她提起保温桶走下车去。经过护士站,护士小姑娘笑着同她打招呼,问她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她笑应着,顺便问了一嘴胡医生在忙吗。小姑娘脸上登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尖叫从走廊尽头传来,几乎是瞬间,所有人都一滞,然后飞速向着混乱的人群中跑去。一个男人将刀往白大褂医生的喉咙上刺,状若疯魔般喊着:“去死吧!我才不相信你们这些医生的鬼话,把我老婆还给我,赔钱!”她呆在原地,看着面前近乎相似的一幕,登时感到天旋地转,大脑处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看到大夫的脸,不是老胡,怎么可能是老胡呢。周围人潮汹涌沸腾,有拼命往外跑的,更有拼命向内挤的,举着手机,想让摄像头吸纳现场的一切。大夫的呼救被一道屏障隔开,往前一分,人群便后退一分。

       眼前这一幕在她的记忆里似乎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同样的白,同样的红,但是那脸是老胡的。

       她拎着保温桶,挣扎着来到医院外,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拨通老胡的电话,只有冰冷冷的机械女音提醒她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闹剧似乎已经落幕,大楼里的人成群结队往外涌。他们讨论着今天的事件,说这被砍的医生肯定医德不行,要么技术不行,要不然怎么不看别人只砍他,说着六年前这家医院也被患者砍死过一个医生。

       她坐在大门口,心里埋怨老胡不接电话,再耗下去女儿要上晚自习了。她想着,六点,如果到了六点老胡还不接电话,她就先送给女儿。

 


       六点整。

       她听到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以为是老胡发来的信息,赶忙点开看。

       是被忘录app定时发送的文件。

       她点开文件。里面是她的确诊病历和两则新闻。

      她看着报道上那排加粗的字,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黑乎乎的宋体字,一点一点被时间和空间的力量挤压和扭曲,系数变成成群的红,铺天盖地的红。那红把白大褂渐渐染成红色。大妈的争吵,司机的怒吼,全部都,全部都变成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张牙舞爪地要吃了她。

      六年前,公交车坠江案,15人无一人生还,死者包括高中生胡某。

      六年前,附医院医闹案,外科医生胡某身中数刀,抢救无效身亡。

      六年前,她忘记回家路,被家人送到医院,确诊为心因性失忆症。

      他们不能被忘,他们不该被忘。

      保温桶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当时好像也把鸡汤弄倒了,她当时好像也是这么痛哭的。

      她当时想煨只鸡给她的女儿,想着女儿和她撒娇说谢谢妈咪,想着女儿和她讲学校里的烦恼和趣事,想着女儿赶紧坐车回来让她好好亲亲抱抱,但是却得到了女儿的噩耗。

      女儿于七十米高的大桥坠下,葬身于滚滚江水。像是一场梦。昨天还在和她打电话撒娇,要她赶紧备着鸡汤的女儿,无法开口言说,甚至死不见尸。电话从她手上滑落,她张张嘴,喉头腥甜,嚎啕大哭。

      她当时强撑着身子,想着去医院将此事告诉丈夫,想着丈夫能够分担她的痛楚,想着丈夫和她一起去警局等着女儿的下落,但是却看到逃窜的人群和血色中丈夫不甘的眼。

      她哭喊着冲上前,凶手扔下凶器从窗外一跃而下,她撕心裂肺地将丈夫送进手术室,于凌晨得到他抢救无效的噩耗。她发现自己欲哭已无泪,睁着眼睛到天明。

      公交车上看戏的人群,医院里说着风凉话的看客,无一不昭示着人们的忘却。

      她不能忘记他们,世人不能忘记他们。

      她将所有事情放在被忘录app里。

      每晚六点上传网络平台,告诉人们不要忘记六年前的故事。

      这些事情或许被世人遗忘,但忘记了仍要提醒人们记起。

      一条条血淋淋的教训背后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一个个如她的家庭一般破碎的家庭。

      她说,她的ID叫被忘录。

      她说,忘却苦难,就是让历史重演,让苦难降临众生。

      她说,忘记过去的人注定重蹈覆辙。

 

 


      腊月。

      人来,人往。冰糖葫芦。邮筒。虎皮大衣,铜鼓。炒栗子的香气。厨房的玻璃上结着水汽,一朵红花清晰地突现出来,从恍惚的绿影后面。

      她看着窗外的风信子,发着呆,灶台上沸腾的鸡汤让瓷白的锅盖跳得哐啷响。

      叮咚,一声信息提示音打破了片刻宁静。

      她收到了一条来自被忘录的信息。 


评论(0)

黄平
评分
92
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篇,结尾突转有力

叶弥
评分
87
作者所写的家庭悲剧,是参照生活中一个真实发生的医患纠纷案例。这种从生活中拿来的重大题材加以演绎,是值得大力提倡的写作方式。它让我们把自己更紧密地与社会、与责任联结在一起。本文完成度很高,写得惊心动魄又令人可信。如果再要让这样的文章深入,还需仔细琢磨女主人公悲伤和失忆之外的生活内容,力求更完整地表达人性的各个侧面。

何天平
评分
81
有一定的社会关怀,但故事的完成度有待提升。
总分 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