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以你的气味命名我 发表于 2024-08-11 16:44:22 阅读次数: 3八点半,合上电脑,品晴终于做完了最后一个课件。蓝灰色天空的一个角落被折起,被抽离了移动的速度。品晴迟缓地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感到脊柱一阵酸麻。
二十五岁,正是身体和心智都达到巅峰的年纪,正是什么困难都能扛得住的时候,品晴却觉得自己连一个瘦弱的脖子都快架不住了。这一年,时间总是轻柔又可怖地扼住她的咽喉,踩踏她的影子,在她加速的时候用重力分布不均匀的弹力带拉扯她,在她刹车的瞬间以一种令人难受的方式亲吻她的脚踝。在这趟回家的路上,她的喉咙、步伐、血液又在艰难地做着协调,努力维持长一点的匀速运动。
品晴衡量自己生活的一个标准是自己对死亡的态度。一直到十九岁以前,死亡是品晴最惧怕的概念没有之一。五六岁时,死亡在她的脑海中是这样一个画面:自己的声音会忽然被抽干,身上顽固的色彩会被一个巨大的橡皮擦反复蹂躏,而诸如情绪、思考一类的抽象物质则会在一把庞大的刀下面破裂,她从此陷入一个绝对的、强制的“无”。每次一合上眼意识到自己会死这回事,她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哭,响彻天地地大哭,仿佛哭了之后她就能够获得一个不死的特权。有时候实在哭得太刺耳,她妈妈和爸爸便会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会撕心裂肺地问他们:“我有一天会死掉,怎么办?”话一出口,妈妈和爸爸脸上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不陡峭的微笑,他们对死亡的漠然和平静是小品晴怎么也没法理解的。接下来爸爸便会告诉她死了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品晴不折不挠地追问如果到不了怎么办。妈妈冷静地告诉她:“那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随着年龄的增长,品晴越来越明白依赖于重生、永生等极其不确定的幻想是不可行的,她开始寻觅妈妈提供的那条道路。每当死亡这一事实蔓上她的脑海时,她便快马加鞭地拍照片、写文字。就是妈妈那一句话塑造了她整个青春期的行为模式。
然而现在,死亡的可怕之处逐渐被品晴淡忘了。那个让她颤抖的符号从一个抽象的未来变成了拉长的工作时间,能被几张专辑花光的工资,还有永远找不到的爱人。偶尔想起自己儿时对死亡撕心裂肺的恐惧,她会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难以记起。或许她终归变平滑了,放弃了对包括死亡在内的一切事物的抗争。
品晴坐上公交车,左边是留着长长波浪卷、化着漂亮妆容的美人,后面打着电话又难以压抑的炫耀口吻谈论自己工作的成功青年,斜前面是悠闲地扇着扇子的老人。这三个人好像哪个都承载了一点她小时候所向往、所幻想的模样。低头忽然撞见手机黑屏上自己的眼袋,哈哈,这才是自己真的成为了的模样。公交车平稳地前进着,她平稳地回到了家。
品晴回到家里。她暂时还很没出息地和家人住一起,但爸妈今天都出去吃饭了。她径直迈入卧室,打开淡黄色的灯,面对堆了许久没理的东西身子一阵瘫软。躺在床上滑了一小时视频号之后,她决定起来理一会儿东西。她把东西分成了扔掉、还需要用、暂时留着三叠。首先是一叠大大小小的工作资料,接着是专辑、明信片等大大小小的东西,她在找的过程中略欣喜地找到了几张丢失已久的明星小卡。理完这一叠之后闯入视野的东西便逐渐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收纳袋,已经快要忘却的学生时代的笔记和试卷,还有一个蓝紫色的本子。封面挂着赫然但怪异的五个字:“小晴记忆录”。
品晴顺势打开这个本子,光晕克制地在纸上晃荡,她感觉自己打开了一堆灰尘。扉页贴着一张她儿时的照片,瞳孔闪烁着童真和成功结合起来的气息,好似精心打造过般恰到好处。她翻到正文第一页,时间轴迅猛地拉到了初中。那些本着“在世界上留痕”而做的记录在浪花中翻腾,在品晴的骨头里纠缠。记忆录。她努力拼凑那些她在这个本子上写字,剪贴照片,画画装饰的片刻,在正式阅览内容前她久违地陷入了一阵感慨和悲戚。这本《记忆录》想必是她真实而滚烫的青春吧,想必包涵了她现在难以企及的丰富的触觉吧,但她在成年后甚至没有翻看过。
这本本子前三分之一的部分基本上是她每天的纯文字记录,用着一种可爱但是其实很不规范的字体,旁边贴满花里胡哨的贴纸胶带,布满荧光笔标题:
“今天是上初中的第一天,其他都没有不好,可是不知道为啥就是好尴尬呀,我看着一个班那么多人我需要变熟我觉得好怕,特别是有那么多男生。”
“呵呵,现在你还希望身边多一点男的呢。”
“呃啊啊啊啊啊!!上学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事情。到底怎么会有数学这么难的科目啊,我今天做因式分解做了三个小时还有好多没做出来。成年后不用学数学了真是幸福!”
一股无病呻吟的气息穿来,品晴轻哼了一声。“这就是没有尝过社会之苦的人。才初一就怨难,我小时候真是做作嘞…”
“暑假放了真的还不如不放我有种感觉,换个地方写作业罢了!气愤…”
品晴觉得自己好像被有寒暑假的人偷偷炫耀了一番。
一页一页翻着,品晴越发品尝到了自己曾经的矫揉造作和大惊小怪。正当她还沉浸在那一个个跳跃、咄咄逼人的字符中时,一张拍立得忽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张拍立得是少女时期的她。这张照片里她呈现出的气质和前三分之一已经脱胎换骨。她披着违规的长发,点着细腻的假睫毛和一个有些古怪的、不太符合年龄的神色——一双破碎躲避的眼睛,眼眶似红非红,和扑朔迷离和镜头打光交相呼应。她穿着黑色短款牛仔裤和深红色的背心,旖旎在照片里。这张照片非常的美,但是却让品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种高高在上轻如薄纸的美,是一种绵软黏腻逃避一切的美,甚至于品晴现在看时的不适和陌生似乎也是那份美的一部分。从这一页开始,这本本子变成了贴满了拍立得和小照片。
第二页整齐地贴着六张相片,看起来是同一天拍的。第一张是品晴和一个顺毛男孩在操场上拥抱在一起的合照。这张照片终于唤起了品晴一点第一视角的记忆——那是品晴初三时偷偷谈的男朋友,直到高一还在断断续续地联系,后面这段感情实在因为抗不住距离、家长、学业的压力终止了。她依稀想起那个男孩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志,是一个在摄影上颇有造诣的男孩,平时疯狂地给品晴拍照,被她的朋友称为“绝世好男友”,想必那些照片都是被这位志拍的。
那时候,品晴和志每天偷偷传递不明不白的小纸条,两个人费尽气力去写各种数字和密码让对方破解自己那清澈的爱意。他们在一次学校组织的观影中坐在左右边,在黑灯之下互相将手指试探地伸进对方手指间的空隙中,触摸着燥热的青绿色空气,在手掌的温热之下如饥似渴地猜测对方心跳的频率。然后他们越走越近,在30摄氏度的操场上心惊胆战地将臂弯献给彼此,在放假的时候鬼鬼祟祟地一起出去逛街玩游戏,在考试的前一天肩挨着肩地打同一把雨伞走夜路,然后在男女寝的分叉之处缠缠绵绵地告别。但那段时间同样是很苦恼的。志实在太热衷于拍照了,迫使品晴的外貌一次次被强调,被放大。志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干上了指导品晴化妆打扮的路子,面部平整度、头肩比例和中庭长度这些品晴本不太留意的词汇开始环绕她。她和自己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密切了,她更加关注身体细微的变化,精心做呵护和调整。但她好像又和自己的身体更割裂了,就好像“她”和“她的身体”成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学校里的人夸志“爱人如养花”,品晴也幸福地笑笑,小心翼翼地藏匿自己的错愕。
然而,这么一长串鲜活的回忆是品晴自己找回的,似乎并没有在这一张张颇具艺术性的照片里呈现。她感觉这些照片在努力尝试展现品晴生命的波痕,记录流转的情绪,可是她终究从这些照片里读出的却是无处不在的志。这些照片中藏着一个不可见的窥视主体,在竭尽全力寻找合适的角度去放大品晴身体曲线的优美,雕琢品晴在照片里的位次。这个窥视主体像一个描述者,一个艺术家,而不像一个叙述者、记录者。
品晴艰难地翻过这几页略有些恐怖的照片,又来到文字行列。这里的文字变成了秀气的楷体,页面也变得干净舒爽了不少,左边有一点被撕掉的纸张的残余。
“今天特别成功地考了数学138分,我尝到了努力的甘美。果然笔记体系的搭建是有用的。
今天五三少做了一节,晚自习开小差了,但总体来说还算自律。
马上高考了,然后一切就解脱了,加油!”
从这里开始,这本本子变成了规整的学习记录。她翻阅着,字里行间窥见了一个不诚实的小晴。她记得自己高中时每天挣扎在无穷无尽的作业和教辅中,时刻被机械化的焦虑缠绕着,无数个间隙有骂老师骂学校的强烈冲动,可落到笔尖的却只是标准的数字和一遍遍的自我安慰。她猜过去的自己大概是不想再一次消化和咀嚼苦楚了,从而在记忆录里笨拙地呈现了一幅励志的青春图腾。
一晃眼,品晴发觉自己已经对着这个本子消磨了两个多钟头。她合上本子,将它放到“暂时留着”这一叠。说是记忆录,品晴却觉得更像是本“被忘录”。她记起的东西不是写在本子上的,反倒是那些本子忘记写、不想写、不敢写的东西。令她有所感触的是正是那些文字未曾勇敢地到达的池塘。而至于那本子上的内容本身——诚挚直接的表达,她已无法共情和理解;有色彩、有空间的照片,她只读出了自己被概念化为“美”的生命经验;至于高中备考时期乖戾的记录,她更只为那些没有得到书写资格的情绪而感动痛心。她不禁想过了五年,十年,几十年后再来看这本东西,她还能做到不被这些“记录”给蒙蔽吗?她还能记起她没写的那些东西吗?而有多少东西,是她已经干干净净地忘记了的?
或许她终究要被遗忘。她永远没法真正地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痕迹。她所拥有的只有那极其狡猾的被忘录。
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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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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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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