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录
王华 发表于 2024-08-11 22:19:37 阅读次数: 3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消息弹窗蹦出,时间显示十点三十七分。我把手机解锁,打开备忘录。
这是我在七月十一号做的第十一次记录,记下这天发生在我身上的第二十三件事情。我在键盘上打下这几个字:
2019年7月11号,晚上十点三十分。义乌还在下雨,搬家的车已经开走最后一辆,我要坐车回金华了。想说再见义乌的,算了吧,看着怪傻气。
我抬起头,雨水滴到脸上。我看着六楼的门窗,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见。
然后我坐上了离开的车,车里开了空调,二十八度,因为下雨,冻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外面的光点在车窗上的雨滴里模糊成了漾开的花,我抱着胳膊,蜷在后座的角落里迷糊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太阳很大,从院子左边的上空斜射下来,我哥和我躲在房檐的阴影里,坐在外婆家门口的水泥楼梯上,我们聊到了什么,之后我从外婆家门口的小径走出去,走着走着,我停在爷爷的坟前,牵着妈的手,心里想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躺在那个水泥馒头里面,是不是也会有人来看我,把吃的放在我的墓碑前,又或是在墓碑上寻找自己的名字。这些人是我的下一代,还是下一代的下一代。那如果是我不知道第几个下一代的时候,他们会来看我吗?还是说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被忘记了,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公墓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所以我想不到我的墓碑会去哪里。我问妈:“以后也会这样,有人来祭拜我吗?”妈就像回答七岁那年害怕死亡的我一样,她说:“傻孩子……”后面我就都记不清了。
我抖了一下,耳里传来雨打在车窗玻璃上的咚咚声,脑子里感觉一直在翻跟头,耳蜗在轰鸣,头胀痛着,我强撑开眼开始思考。
我从小记忆力就怪异的不好,下午能忘记上午发生的事情,也会突然不知道现在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可是背过的古诗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这些事也十分随机)却永远不会忘记。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我经常能记住我的梦,当我有一个梦重复做过好几次时,它就如同古诗,不愿从我的大脑离开,但绝对不会再出现。一个朋友告诉我,能记住的梦对人来说是无效的休息,相当于没有睡觉。我却没有任何身体不适,也不在白天感到困倦。我和梦达成了这样一种和解,醒来之后,它就成了普通的记忆,与上午发生的事情一样在下午被我忘记。
我想着这个梦,它很古怪,不是我白天所经历的二十三件事的整理,而是我真正的回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确定这就是我的过去,因为我连哥坐在我的右边还是左边都记不清了。我呢,当然也不会问妈这种话,从七岁那年她这样回答我之后我便明白,问她是没有意义的。
解锁手机,我做了第十二次记录,给这场奇怪的梦。
大概是在2018年的上半年,我养成了用备忘录记事的习惯。意识到每一天都从我身边溜过,我惶惑不安。记忆力是一个人绝对不能失去的,因为只有记忆力能留住过去的日子,而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当我所存在的十二年像走了一格的秒针一样逝去,我开始担忧,然后把事情都记下来。不如就说的明白一些,我,害怕遗忘。
恐惧随着生长逐渐淡去,再次想起死亡我也不会在黑夜里躺在床上抓紧胸前的睡衣,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道是否该感谢繁忙的学业和还要早起的明天救了我,我终于不是一个思考怪问题的傻孩子。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失去了备忘的必要,三年里,我没有做过记录,感到日子确实又在一眨眼间飞速过去。神经被麻痹了,疲惫压制住所有孩童时期的冥思苦想,变成困意。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无味中,遗忘才不那么刻骨铭心,反倒成了一剂良药,治好了萎靡的病。
中考结束,我开始睡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没有梦,像冬眠的动物一样。直到终于睡饱,我睁开双眼问了自己一个三年都没时间思考的问题。
为什么你恐惧着死亡?
现在我已经不恐惧了。
一次酝酿了三年的自我问答在两句话之间戛然而止。可我觉得这样的潦草无法弥补我心中三年的空洞——三年时间我失去了两样极重要的东西,对死亡的恐惧,和一个无法言说的未知。
我料想这两样东西,大概落在了二零一九年七月十一号那晚的十点三十分。
于是我跟自己说:“去义乌吧。”
2024年7月2号,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考结束后第一次回义乌,爸说之前待的那些地方都拆了,就不用去看了。
我确实没去,南方联、北方联、孝子祠,已经被拆了。香港城还没拆,但是也快了。备忘录里面我记过:香港城,老妈妈蒸菜馆,好吃。所以印象难得深刻,只是这次回来已经关门,已经忘记的唇齿留香一去不复返。我重新开始感觉遗忘带来的淡淡忧伤,正在洗刷四肢的神经。
备忘录里的一条条都被忘,文字无论如何都只能起到描绘轮廓的作用,内里的实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充,这个框架的重量还不到一千克。我有一种预感,我得找到那个未知,有了那个未知,我就能填补自己的空虚感,填补实质,填补空白的十二年。至于要不要找回对死亡的恐惧,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不停翻找着备忘录,我要找到所有有关这个未知的东西,直觉告诉我它很重要,而且不应该被遗忘。我奔跑在义乌的房顶,在每一个下雨的天,我钻到义乌那几亩薄田的泥土里,在闻那些走失的气息。我变成一粒灰尘穿梭在人流中,又或是车流中。我沿着备忘录记载的过去的脚印,重新塑造一个以日期编码为蓝本的新义乌。我游走在城市的大动脉里,无数看不清脸的残影拉成一条又一条长缎,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几乎已经寻觅不到未知的影子,终于,我准备放弃一切,站在拥挤的十字路口张开双臂,即使我感觉那缕未知就在我身边,却不觉得它会面对我。
直到一个瞬间,我的手被拉住了。
未知展现了它的样貌,一个人,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倪清,是被你遗忘的十二年。”
可是我明明叫王质平。
脚下踩空,失重感让我睁眼去看天花板。
2024年7月5号,下午三点零九分。我找到了备忘录里的人。
我关掉手机,看着眼前这个叫倪清的人。这个倪清和我长得不一样,也没有说他是被我遗忘的十二年。他出现在我的几乎每一条备忘录里,除了一九年的七月十一号,那天我要离开义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笑了笑,说:“你居然把我也忘了。”
遗忘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我生出无限的愧疚,却觉得这愧疚有病。他串联出不存在我身体里的十二年,可我压根不知道他是谁。
“你看过备忘录了?”
“看过了,几乎条条都是你呢。”我没看他的眼睛。
我当然看过了,我如饥似渴的阅读那些遗忘的过去想把他们重新装进我的身体里。那些发生在我身上,却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我能想象一个叫王质平的人和倪清在图书馆分享同一本书,在露营地放烟花,在同一个考场写同一张试卷,那个考场的座位没有坐满。但这个王质平可不是我。
“你哭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哭了,我在这里。”
我害怕了,我曾经甚至遗忘了什么是遗忘,然后我现在想起来就害怕了。我问倪清:“你恐惧死亡吗?”
倪清问我:“你在恐惧死亡吗?”
我摇头,“我害怕遗忘。告诉我,你是不是王质平。”
他没有回答我。
我想我找错人了,或许这个倪清不是跟我长得一样的倪清,所以他就没有回答我。我沮丧的回到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至少手机铃声响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倪清发消息告诉我,他是王质平。他还问,我是怕他忘了我还是怕我忘了他。
我说,我都怕。
到我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新义乌塌了,因为铺天盖地的大雨。我该想到的,新义乌是那么脆弱,连一场大雨都撑不住。我在露出的旧义乌的遗址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顺便找找倪清。我翻过万达的废墟,在一堆乱石累成的高地上看到了他。
“你在找我吗?”他把双手在嘴前筒成喇叭状,朝着我喊。
“你为什么总是在问问题?”我仰头看过去。
他又喊:“不用找了!你回头!”
我半信半疑的回头看,来路上每一个有备忘录编码的地方都站着他。我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整个旧义乌,只有一个王质平,和无数个倪清。
他说:“你信了吗?我是王质平,别人都不是,只有我是。”
我说信了,放我走。
我突然在床上醒来。
多年前曾看到过一个理论。上面说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当心脏停止跳动,这是生物学上的死亡。第二次是当人们出席你的葬礼,这是社会性死亡。第三次就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忘记你时,你就彻底的消失了。七岁的我对死亡的恐惧应该是第三种,本质上是对遗忘的恐惧。现在的我不是了,我恐惧遗忘,恐惧消失的十二年,关于恐惧死亡?
我翻看备忘录,里面有一段写着:
2024年7月30号,下午六点二十四分。直到现在我仍对死亡感到措手不及,我看着纸屋子纸人,花圈还有红纸上铺成宝塔状的米,突然想到是否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葬礼上也会有如同今天的我一样,甚至不认识死者,只是像流水线一样吃完饭就走的人。我的死亡又会和谁有关系呢?
这便是现在的我对待死亡的态度。
我现在努力的记住每一个日期的倪清,我不能忘了他,因为他也是唯一的王质平。我总认为记忆不能代表生命的长度,即使遗忘让我觉得生命线在截断,可人不能天天活在遗忘的恐惧里面。
还记得在初中里,老师反复跟我们讲艾宾浩斯记忆遗忘曲线来论证她的教学方法。但我从没有将这个曲线理解到学习里。艾宾浩斯曲线是一幅图,它让我想到我在一首叫做memory,life的歌下面的一条评论。
生命的长短很具象,立在那里像一把尺。
记忆的载体也很具象,我用它度过余生。
黄平
83
叶弥
86
何天平
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