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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赐福

王子杰 发表于 2024-07-31 16:01:43   阅读次数: 22007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梁元帝旨要》

1,落水沉沙

旭暝十二年冬,菁国下了一夜的雪。皇宫处的大火如嗜人巨兽般跃动着,清王萧明渊嘴角衔笑,把玩着手中的右半个虎符。他并未想到,这场叛乱会赢得如此轻松,不过十日便战胜了皇帝萧鸿锦的军队,顺利占领皇宫。

可偏偏,这最重要的皇帝却不知去向。萧明渊抬眸看着清冷的月光,旋即坐起身来注视面前跪着的女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杀意,他往前走了几步,用脚重重踩在女人凝脂般的手臂上,表情冷酷阴鸷:“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女子吃痛落泪,但表情依旧坚毅。萧明渊是在占领梁城的时候抓住她的,朝中无人不知皇上深爱一名女奴,不愿她受任何损伤,在叛乱发生时特意将其留在防守严密的梁城,自己则亲自带兵进军清王的营地慕城,却不料棋差一招,清王用空城计僵住萧鸿锦,接着用所有的兵快速占领梁城,而后又分成四个军队,从后方攻来,皇帝和他的军队被四面围攻,寡不敌众,惨败于清王之手。

女子名叫谢晚灵,裸露的肩上有一道象征身份的灼痕——奴印。清王知道皇帝对晚灵爱之入骨,只要以其性命为饵定能钓出暗处的皇帝,但为了在众臣面前维持自己温文尔雅的形象,还是不得不暂缓这个计划。

门外杂声不断,是众多文臣嚷嚷着有重事来报,要见陛下。前不久清王就放出皇帝被自己捉住的消息,并宣称其患重病需要休养,不让外人打扰。

只要皇帝不除,那身居高位的人就不是他清王,自己没法轻易夺权。他叛乱的口号是“除妖女,清君侧”,如今那所谓的妖女已经跪在自己面前,也不能再大张旗鼓继续叛乱,像他这样要面子的人,断然接受不了自己在史书上被记载为叛乱之徒。

纵使皇帝有三头六臂,到此刻也无力回天,更何况自己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知道他是个一直被控制的傀儡,根本没有惊艳的才能,不可能逆转这残局。他摩挲指腹,嘴角不自觉上扬。

十二日前,萧鸿锦立谢晚灵为后,清王知道时机已到,召集几位死士开始灵密谋。

夜幕之下,一灯如豆。清王慵懒躺在太师椅上,香雾氤氲:“皇帝为了晚灵,不曾立后,不曾纳妃。而几日前却立她为后,原因不言而喻,定是她有孕,且皇帝为不纳妃,在朝中自称有隐疾,如此才得以顺理成章立晚灵为后,而这点恰恰可成为叛乱的起点。”

死士眼珠一转:“殿下,可是听说谢晚灵从来不准皇帝碰她,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

“所以说有孕是假,许是用药伪装成喜脉,这才通过太医的检查,你到时候只消当众刺杀皇帝后故意被捕,当众招供谢晚灵勾引你珠胎暗结,这才无奈要杀皇帝,并且想着一旦失败就栽赃给我。”

“没想到被人撞破阴谋,临死前说出‘真相’,狠狠嘲讽那位昏君。”死士思考得很快,瞬间明白清王先前找人伪造写有晚灵自己的情书,并藏到晚灵居所的原因。

清王满意点头:“如此一来,谢晚灵便成为了刺皇帝罪人的同谋,皇帝若悍然袒护,便会坐实昏君之名。”

“那倘若皇帝早有预料,不等我开口就斩我呢?”

“这样就让晚灵腹中之子成皇帝遗腹子,虽然她并未怀上,但我早晚会让她怀上,到时候孩子是幼帝,我便是摄政王。”

计划天衣无缝,丝毫不会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以除妖女的口号发动叛乱,这夺权就能图个名正言顺。

死士眼中含笑:“我祝殿下,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之后的十二日,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晚灵被安上妖女之名,早就被架空权力的皇帝哪里来得及反应,被清王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再起不能。

萧明渊坐在龙椅上,享受着这种支配世间的快感,癫笑不止。

旋即,他的双眸落在跪着的谢晚灵身上,肆无忌惮扫视着她的身体:“放心,我会帮你洗掉同谋弑君之罪的。等我除掉皇帝,你就是我的了。”

晚灵颤抖着闭上眼,听见远处是悲凉的狐鸣。

2,澜中浮萍

晚灵第一次见到萧鸿锦,是在刚被卖到青楼的时候。她是犯臣血亲,幼时被流放,十年颠沛流离,受尽耻辱,早就适应了逆来顺受的生活,骨子里有一种怯懦,在萧鸿锦易装来到此处后,她自始至终不敢注视鸿锦的眼睛,只是怯怯弹琴。

那时候的鸿锦很好看,一身雪白长袍,脚着白鹿皮靴,仪表堂堂。乌黑秀发在头顶梳着整齐发髻,双目狭长明亮。谢晚灵没有看他,而是耷拉着脑袋自顾自弹琴,说不出的煞风景。

萧鸿锦注意到了她,走上前去想要搭话,却被老鸨阻止:“公子,这姑娘叫谢晚灵,是罪臣之女,万万不能接近啊。”

听这一讲,他反而来了兴致,赏来些碎银让老鸨多讲讲那姑娘的事。老鸨喜笑颜开,娓娓道来,言语将他拉入一段尘封的过往中。

十六年前,谢家被人诬陷密谋谋反,皇帝忌惮他们家权高位重,遂将其全家流放,并打上奴印,贬为奴籍。谢晚灵当时只有五岁,伤口化脓,差点命丧途中,幸亏得到好心农医相助这才保住一命,于是她痛恨皇族,想要为全家报仇,于是循着传闻追逐皇族的轿子,却不料被马贼捉住卖到此处。

萧鸿锦很清楚地知道谢家是被冤枉的,但流放他们是为政权稳定做出的无奈之举。他心感愧疚,从老鸨手里买下了这个姑娘。

第一日他便让谢晚灵侍寝,她不是妃子,本应不能侍寝,但皇命在上众臣也不敢违,只得将其送进皇帝寝宫。她睡在皇帝身侧,内心充满不安与仇恨。萧鸿锦知道,倘若外头没有护卫,恐怕晚灵会当场掐死自己。

长夜徘徊微凉,她难以入眠,一直盯着鸿锦的后背许久。直到他开口:“你也睡不着啊。”

晚灵很惊讶,没想到皇帝也是一夜未眠,难道是怕在睡梦中死于自己手上?但随即皇帝的话证实自己想法是错误的。

“其实朕与你很像。”萧鸿锦倏然开口,“先母薨逝,皇太后和哥哥不断蚕食朕的权力,从朕小的时候就被支配着,他们说杀谁朕就杀谁,本以为让他们高兴自己就能好过一些,但换来的却是愈发难以忍受的控制。”

晚灵起床点了灯,拿起笔来在纸上写到:我从养尊处优到人人喊打,只消皇帝一句话,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话?

萧鸿锦苦笑几声,话语变得柔和:“我的权力远远不及父亲在位时那般,甚至难以调兵。我知道你们是无辜的,所以想偿还这些罪过。这么多年来,我苦寻谢家的人,但找了很久很久,也只找到了你一人。我想在自己被蚕食殆尽前,将父亲欠你们的通通还回来。”

须臾,纸上又多了一行秀气的大字:你是觉得爱恨嗔痴都是罪过?你就应该做这个傀儡?

鸿锦不语,只是眸光淡淡落在窗外的黑暗中,而后将眼光转到晚灵身上。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唐突顶撞皇帝,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双膝一弯跪在他面前。萧鸿锦嘴唇轻启:“站起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晚灵没动,而萧鸿锦也没有再言语,而是将她横着抱了起来,轻轻放回床上。

他叫着谢晚灵的名字:“吾妻晚灵。”她浑身一颤,似是恐惧这个称呼,旋即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

像是故意挑逗她,鸿锦再次开口:“吾妻晚灵。”谢晚灵的脸倏忽通红,愤然侧过身去。

之后,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谢晚灵也终于意识到鸿锦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人。他不纳妃,不立后,只对她好,哪怕是出去玩也要带上她。可她知道,鸿锦的行为只不过是为弥补他父亲的过错罢了,她是女奴,不配被任何人喜欢。

她一次次跪在萧鸿锦面前,又一次次被要求站起来,皇帝用话语教会她树风骨,教她读书,教她自爱,教她善良……

柔情绵绵,只为换她眼中一泓秋水。清风明月,将他的眼眸衬得明亮。霜翎本不能沾染尘泥,但他偏要在晚灵身上一往而深,贪慕一壶浊酒的温热,寄情一处寻常的山水。

睡梦中的晚灵的常常不由自主发抖,嘴中说着一句话:“无人救我于囹圄,无人劫我于水火。”萧鸿锦每每听完,总会心头作痛,旋即伸出手,如同环抱住脆弱的姑娘。皎月携风微拂,他明白自己抱住的姑娘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也不可能喜欢自己,但他还是安慰自己,两个同样残缺的灵魂,许能拼凑出一轮洁净的明月。

后来,晚灵学会了笑,那是一种无声的,发自内心的笑。他令她此生不倥偬,于是见到了悱恻的花开,见到了最灼目的杏花。

从一开始,萧鸿锦就知道,自己此生都会被晚灵困住,蹀躞不前。

……

远处的林中传出几声异响,混杂着纷纷雪声,巡逻的侍卫眯起双眼,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泥泞中有一排脚印,他张口要预警,呼喊却被一手掐断。

萧鸿锦将他的身体拖到树后,换上他的衣服,潜入营中。

神机营的统领帐中柴火燃得噼啪作响,沈统领百无聊赖地喝着酒,等待上头下命令,已经半醉。一人骤然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沈统领怒骂一句:“有事滚到外面上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谁知那人居然一脚踩在桌上:“跪下。”

沈统领倏尔抬头看见那张浩气凛然的脸,吓得撩袍跪地,期期艾艾道:“陛……陛下。”

此时,一位军中小卒急急忙忙赶来:“北凉军反叛进攻我军,还请统领下令反击。”

小卒一进帐就愣住了,只见鸿锦用长剑抵住沈统领的脖子:“下令投降。”沈统领给小卒使了个眼神,小卒立马会意,慌张地跑去通知军队投降。

“皇上,您何时策反的北凉军?”

鸿锦没有回答,而是笑出声来。这场仗,他可是整整等了十年呢。

他坐下来,用沉稳的声音缓缓开口:“你记住,菁国百姓不拜佛,他们拜我萧鸿锦。”

3,蜉蝣图春

雪撕碎了月光,清王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入廊庙,见到众臣都在此处等待,便登上龙椅:“皇帝沉疴难医,由本王代理朝政。”

一时之间,此处噤若寒蝉,落针可闻。旋即,一些敢于直言的官员怒然反对,却被清王党的人强行压了回去。

用过晚膳,清王四处散步,眸中看着六角宫灯飘摇不定,脸上表情颇为狰狞,没有料到朝廷这帮老顽固如此不明事理,还要拼命护着一个名存实亡的皇帝。来到关押谢晚灵的地方,他进去直接一脚踹到她身上,但似乎还不够解气,于是继续狠踹几脚,直到她口吐鲜血,泪流不止。他用晚灵的衣服擦掉了鞋上的血迹,这才悠然离去。

谢晚灵其实不怕死,怕的是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到萧鸿锦,于是心生自刎的念头。

彼时的外头早就乱成一团,清王得知了萧鸿锦策反北凉军,同时胁迫神机营叛变加入自己,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皇宫碾压来。

萧明渊终于意识到,这位皇帝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昏庸无能,而是忍辱负重,一点点积蓄自己的力量,在与西凉王子结交时便有了预谋。

如今他倒是成为了那条断脊之犬,以为自己不在局里,却早已深深陷入其中。

皇帝将神机营分成三队,不断交替进攻,并让西凉军从两侧攻击,无数敌军被弹药击中,痉挛不止,痛苦倒地。这战术彻底打乱了明渊军队攻击的节奏,迫使他们一路逃到梁城,不多时就成了强弩之末。

日已西斜,云絮在空中漂浮着。

“清王还不降吗?”萧鸿锦自语,声音不急不躁。

“陛下,你看高台……”身旁一人道。

一语毕,强烈的不安油然而生。他猛地抬起头,看见高台之上的正是谢晚灵!

双目交汇,他神智逐渐不受控制,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清王癫狂笑着,抽出腰间的佩剑:“我的好哥哥,你若不退兵,今日我便让她给我陪葬。”

谁知此刻徒生异变,谢晚灵自己撞上那柄剑,瞬间胸口血液喷涌,身体软倒下去。清王瞬间明白谢晚灵的计谋,没有任何复杂的纠葛,一言蔽之——玉石俱焚。

“对不起。”谢晚灵做出嘴形,对皇帝致歉,“我祝你此生,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所有人都在此刻怔住了,当众欺凌弱女,适才惊心动魄一幕,让所有人明白了清王残忍的真面目,一个个都杀气腾腾冲了上去。萧鸿锦双眼通红,不顾一切奔向清王。

清王茫然喘息,他深谙笼络之道,本以为成可皆大欢喜,败亦可明哲保身,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运筹帷幄的不是他,铁骨铮铮的也不是他,他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临死前,他瞥见皇帝明明取得大胜,可眼中却是和他一样的绝望,一样撕心裂肺的痛苦。

“启禀陛下,未找到娘娘的尸骨。”一人来报。

“继续找。”萧鸿锦魂不守舍说道,眸光淡淡落在远处。

梁城又开始下雪,下了三日,整片土地被雪覆盖,难以再去搜寻尸体,皇帝麻木地返回皇宫,泫然泣下:“朕想她,想得心很难受。”满朝文武皆不敢接话。

“或许朕从一开始就错了……”

曾经谢晚灵写的那些纸都被清王烧成了青灰,只剩下藏在他身上的一张。

——奴以蜉蝣之身,妄想春华。

他苦笑,自责为何没料到她会做这种出格僭越之事,也后悔教她做凌霜傲雪之人。

对啊,她本就是要报复皇族的,让他失去此生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她给予他最大的报复。同时,用她的死激起战士的热血,也是给予他的最大施舍。

他看着那行娟秀的字迹,如沐春风。

……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远方的某处,一位女子上香祈福,没有出声,但依稀可以看出说的是什么:“我祝陛下,万寿无疆。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她回眸,倏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

那人注视着她的眼睛,泪流满面,所有的思念化作一句话吐了出来:“吾妻晚灵。”

不管如何易容,萧鸿锦都能通过眼睛辨认出她。在皇帝心里,晚灵的渺渺眉眼,是还不曾题赋的三十六陂春水。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无声道:“走啊,一起回家。”

皇帝也闭着眼睛,心里暗暗祝愿他的晚灵……岁岁长安。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