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雨

1.

  我讨厌下雨天。

  “据悉，5月2日中午，警方街道群众报警称在迎春江边发现一具女尸…”

  下雨天的空气浸满了水汽，天空失重般在头顶上下浮动，如任人揉捏搓扁的水球。风生着闷气，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法医鉴定，被害者死亡时间在5月1日下午16：00至17：00之间，其身上还有被钝器敲打，热器灼伤等十余伤痕…”

  我讨厌雨天泥泞的地面。餐厅热气氤氲，人声喧闹，电视里的主持人身着蓝色西装，声音是那么平静，我端着盘子，小心翼翼，雨天的地总是这么滑，我也总是在满桌菜肴中找不到手上这盘菜的容身之所。

  “被害者年龄大约在16-18岁之间，身着迎春一中的校服…”

  我还讨厌，在雨天突如其来的被意外发现的死亡。

  餐厅服务员步履匆匆，客人觥筹交错，我却像被电视里的人钉住一般，挪不动半尺。那屏幕上的照片里，是一个短发的女孩，她正对我笑得灿烂。

  “怎么可能……”大脑好像要被过载的信息撑爆，我已经分不清流下来的是汗是过累，还是冷汗，“我明明…怎么会这么快…”我神经质一般咬着手指头，连嘴唇微微发抖也没有发现，更听不见身后老板的叫喊。

  “喂!那有人叫你 !”

  右肩搭上了一只手将我彻底拉了回来，我身体不住一震，大口喘着气，好像被这潮湿的天气溺过，向后望去。

  那是一个男人，莫约30岁，身材高挑，但也算健硕，他穿着一件格子衫和黑色牛仔裤，袖子不自然地堆在手肘，肩上还有被雨水淋过的痕迹，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又将手伸进口袋里掏着什么。

  “我叫秦鸣，可以和你谈谈吗？”

   他手上的，是警察证。

  2.

  “我叫李晴，迎春一中高二11班。”

  “你在5月1日下午16时是见过被害人是吗?”

  “对”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纸笔摩擦，和显得冷冰冰的回音。

  “你们当时做了什么？”

  “她叫我出去见她一面，我和她约在回家路上的巷子里，她在我这里哭了一场，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弱弱的像一缕颤动的烟，想咬手指头……

  “她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之后我们就分开了，她也没有跟上来…”

  我将大拇指的指甲扣进食指中，垂眼将字一个个吐出来。

  对方不说话了，我有点犹豫地抬头发问。

  “警察叔叔，常虹她真的死了吗？”

  秦鸣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又颤抖地低下了头。只是他看我的那一眼，我便觉得有一阵湿润的风从瓷砖的缝隙中溢出，它张牙舞爪缠上了我的腿，又拉扯着我的衣服。

  雷声乍惊，闪电将我的记忆摇晃，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3.

  我叫李晴，这是我来到迎春一中的第一天。

  窗外的叶子挂着水珠，校园与马路被茂密的花墙阻隔，只能掰开缝隙去探不远的教学楼与橡胶跑道。

  新同桌看上去很安静，她一直在看书，而我就不一样了，三言两语就将前排的老同学的作业薅了过来开始大快朵颐，鏖战20分钟可算将作业尽数消灭，我抬头伸个懒腰，又将视线挪到新同桌身上。

  她的脸白白净净的，头发被剪成了学校要求的齐耳短发，露出了她的耳朵，校服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到最顶端，我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领子。

  啊，忘记扣扣子了。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她应该是熬不住我的视线攻击，终于抬起头来疑惑地投了个眼神。

  “hello~”我操起以往戏谑的语气和她打招呼，“我叫李晴，木子李，晴就是晴天的晴，你在看什么啊，好像很好看的样子”

  她接下我的话：“常虹，经常的常，彩虹的虹”说完对我笑笑，将书的封面给我看。

  那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那也是我和新同桌的第一次对话。

  之后的日子我俩是“饭搭子”

  “常虹，今天吃啥”

  是债主与欠款者

  “常虹! 有没有一元钱，我要吹头发——”

  是父子

  “爸爸，帮我买个面包，我要去广播室，求你啦，虹虹——”

  是午夜档的黄金搭档

  “服了，迟到就迟到吧，咋俩一起怕什么”

  我除了学习便是一整天缠着常虹，她从一开始的羞涩到被我缠得不亦乐乎。八九月的太阳烈，雨也大，来的快去的也快，还没等学生好好消暑，疾风骤雨就奔过了时间，只留下一阵湿气，和树叶尖上的水滴，我就喜欢在雨后跑到走廊上看树顶。

  常虹这时就会趴在窗户上歪头问我在干嘛，我没来及回头，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上课时，我偷偷将纸条塞进了她的手肘下，她低下头细细辨认我飞速写下的字：

  彩虹! 雨后不是会有彩虹的吗？我看看你(^^)

  她的反射弧像是从迎春江拉到了西伯利亚，疑惑了一会之后又恍然大悟，无语地白了我一眼，也飞速写下一行字：

  我是彩虹，那是不是每次晴天我都可以抬头看看你，然后骂骂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专心上课! !

  我看她的样子，明明自己被反击了还是不住想笑。

  常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来上课了。

  一开始她办理了走读，我便恶狠狠地盯着她，大声控诉她背叛了我，自己回家玩手机去了。她只好哄我一样又笑起来“等我有空了我们一起去看彩虹。”

  之后她开始不规则地请假，整天整天不来，生物老师总喜欢去挖掘没来的小同学，每次他问起我身旁的空座位时，我也总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当然，即使她不来，我也做好了双份笔记。天啊! 究竟是谁遇到了我这样的好同桌的啊!

  我再也没见常虹了…

  再也没有了……

  又是一个雨天………

4.

  出乎意料，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常虹的信，很简洁，她娟秀的字体帮我写过好多次我空白作业本上的名字，因此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放学找我，我在迎春352号的混沌店。

  黑云从远处晃晃悠悠，带着氤氲的水汽，顺着风慢慢爬了过来，我闻到了要下雨的气息，树顶上的树尖在狂风中摇来摇去，在地面的我丝毫没有感觉，我只闻到了水包裹了全身。

  小巷里的人慢慢悠悠，却又都是与我的方向不同，像海边的浪潮，狂欢一阵便又退去，我在退后的人潮尽头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她的头发现在已经齐肩了，看来又该剪头了，学校里的理发店可是狗啃短发啊。

  “常…”

  我向她露出了笑，却瞥见了她满是血丝的眼睛。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发抖。

  “你没事吧？”

  常虹将我拉进的一个拐角，忽然把我拉入怀中，一点点湿润漏在我的颈窝，她抽泣着如开闸的水，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冲毁的沿岸的树木，房屋…我在她碎片般的眼泪里艰难地拼凑了两个字。

  “李晴…”

  我一向不怎么会安慰人，此时此刻也只能摸摸她的背，雨的气味越来浓了。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一点点逼近的天空，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安慰了她几句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放她一个人想想就行了。

  我天真的想。

  她在我说出告别的时候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角，可又是很快松开，那种感觉像一片飞雪落入掌心，转瞬即逝。

  她望着我的背影，我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呐喊。

  “李晴，我的抽屉里还有两颗糖，你帮我吃了吧！我们下次一起看彩虹!”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有没有回应她了…

 5.

  风撕扯着窗户，发出刺耳的嚎叫，雨滴拍打，树叶在疾风里狂舞，黑云压城，意图将世界吞入身体。

  “我们了解到，她父亲在外面欠钱，她妈妈跑了，并且她遭受长期父亲对他的伤害，所以身上有这么多伤口，她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去了迎春江…”

  疾风骤雨，对于我而言只是一瞬间，我再次见到了阳光，彩虹高高挂在天边，它的颜色比以往更加耀眼夺目，彩虹出现在暴雨后，出现在天边，迎春江畔的风不及雨前的疯狂，它静静地吹着，我在柳树下，风化做了丝线，勾住我的发丝，又依依不舍地拂去。

  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抱有侥幸地逃避了好朋友依靠的身体，雨后的空气比以往都要清爽，就像积蓄了长时间的情绪一次性发泄后的畅快，常虹才是我的疾风骤雨，即便走了，也依然在我心中下着雨…我又闻到了空气中的湿气，也触摸到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她给我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