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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终结

王一凡 发表于 2024-07-24 10:56:56   阅读次数: 14926

会议室中,特别行动局的高层正在审阅我对于未来发起干预行动的请求。干预决策司的司长看了我一眼,“你知道如果按照你的申请进行干预,会发生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本时区之前,所有时间中我们向未来投送干预的方式都将失效。我们将不再能自由干预未来!”

扔下这句话,我昂首阔步,走出了我工作、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的特别行动局大楼,瞥了一眼纳美西斯雕像。那座雕像上,沙漏中的水照常滴下,又通过管线回流到上层,不断循环,循环……

我成为了第一个被开除的特别行动局成员。在酒吧中,面对着一位又一位陌生人意味深长而不乏好奇的目光,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忧愁。在酒精的作用下,就像每一个醉汉那样口无遮拦地倾诉了起来。

我生在二战后199年。那时,世界上早已没有了国界之分,统一在地球联邦旗帜下。通过对于弦论的研究,科学家们发展出了“纳美西斯方程组”,又依托这一方程组开展了“爱因斯坦计划”。其成果于我一岁时诞生,在我五岁时完成商业化。

“爱因斯坦计划”得名于一款在20世纪末风靡世界的游戏,在那款游戏中,是爱因斯坦博士发明了时光机。而该计划的产物,正是一台理论上可以向未来任意时间、任意地点投送任意物品的机器!时间学院和特别行动局被设立,前者为后者培养时间穿梭方面的人才,后者则作为唯一合法持有、运用爱因斯坦计划一切成果的机构,肩负起了“确保爱因斯坦计划一切成果不被用作负面用途”的重任。

根据方程组,在时间上的转移应该是双向的,即时空力场既可以将现在的物品投送到未来,也可以投送到过去,或者将未来的物品转移回来。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只要涉及将物品传送到过去的操作,机器的能耗就会无限增大。因此,我们干预未来的方式是:连人带休眠舱和附属设施一起投送到未来,完成干预任务后,执行者躺回休眠舱,静待时间流逝。为了避免休眠舱的出现对未来造成影响,通常需要根据方程组算出“纳美西斯点”,即时空平衡点。当休眠舱被投送到纳美西斯点时,其本身的影响和干预行动造成的影响互相制约,最终达到干预目标。

对于未来的预测,则来源于与20世纪文艺作品中同名的“谢顿计划”。其结果,谢顿公式,可以得到出未经更改的未来的数学描述。而我们做的,正是在谢顿公式的结果上加上纳美西斯方程组来进行干预。不过,随着干涉越来越多,谢顿公式所描绘的图景和现实的差距日渐增大,干预的难度逐级上涨。理论上,终有一天,干预将不再可行,因为方程组的复杂程度会超过人类所有运算设备算力之和。我们不是没有试过直接将干预后的参数代入谢顿公式,但是公式立刻陷入了混沌状态——不可解读,不可求解,成为了一堆没有意义的恒等式。

我们,时间学院的毕业生,就业机构有且只有特别行动局。这份工作是光鲜的,无论是最初级的干预模拟师,还是亲身参与干预的时光旅行者,都是毕业后可以立即被分配工作的。而且,在穿越时间这种大事上犯错很难,犯完错被发现更难——时光旅行者本身就是顶级干预模拟师,只要对当下稍加干预,即可在轻易销声匿迹。

由于干预完成后需要冬眠,我们投送的干预时间不超过一百年。那是我们的冬眠舱能源可以维持的最长时间——再长,能源系统就会耐不住老化,产生不可预知的后果。我们向后穿梭的时间取决于任务的需要——根据纳美西斯方程组所算出的对现实扭曲最小的那个时间,以此来减少后续干预的计算难度。

犹记得我第一次参与任务——和我一起执行这项任务的,正是当今最顶级的时光旅行者洛林。那时候,谢顿公式和纳美西斯方程组的叠加还很简单,他一眼看出十年后的一次针对联邦主席的暗杀行动。为了培养新人执行任务的能力,我也随他一起去了。

我们躺在没有开机的休眠舱中,进入了时间力场。透过玻璃,时间力场发着幽幽的蓝光,而随着光线逐渐变为白色,亮度逐渐提升,我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后,我们到达了本次任务的纳美西斯点。

这次的纳美西斯点距离刺杀发生的时间足足有一天半。由于刺杀发生在公共场合,我们不可能把自己投送到那么多人面前,只能提早到达了。毕竟,如果人群骚乱,那我们就需要阻止;如果去阻止,那就会见到骚乱的源头——我们自己。为了防止自己遇到自己而做出不利的行动,例如杀死另一个自己,我们只能尽量避免。

根据公式,本次任务的执行方式是:在杀手上厕所的时候把他锁在里面。是的,没错,把杀手锁在厕所隔间里。简报大厅中所有的模拟师和时光旅行者们,哦,也许洛林没有,听到这个方式的时候都难掩笑容,但是经过演算后,这确实是纳美西斯方程组中对时空影响最小的解法。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进行的干预。所有的干预都不复杂,一个物品的移除或是添加,足以让时空泛起涟漪。而太过复杂的干预,通常会导致不可控的后果。

洛林不愧是我们最好的时光旅行者,整个过程气定神闲,表情毫无变化。也许,他正是人们心目中完美的特工形象吧。

明白洛林有多么好,是在我听说了其他新人的遭遇之后。他们为了尽快完成任务选择了最近的纳美西斯点,引发了骚乱,被自己当成罪魁祸首击毙。从此,他在所有的时间上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通过上级的审核的。上级也许考虑了许多,但他们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说到底,只是执行干预的棋子罢了。

我们执行的干预大多如此。什么避免事故啦,保证政要不被暗杀啦,等等等等。法律上,我们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力,我们也因此成为了人们眼中的英雄。

我是公认的最好的干预模拟师,是特别行动局干预决策司的一员。这并不是说我没有通过时光旅行者的考核——只是个性使然。我更愿意和数学打交道,搞清楚为什么我们无法向过去投送任何东西。

我似乎注定要在书桌前埋头一辈子,直到洛林所在的休眠舱失联的那天。那可是洛林,我们最优秀的时间旅行者!干预决策司再三检查了每一份文件,每一个参数,每一个模拟结果,都没有发现问题。这个休眠舱真的凭空消失了!

消息很快被封锁。这是首例向未来穿越失踪的案例,让我们不得不严阵以待。

洛林执行的是一项超长时间的任务,跨越79年的时间来阻止一艘宇宙飞船的坠毁。很快,数据计算司发现,纳美西斯方程组在谢顿公式取该值的该时刻无实根。这意味着,在时间上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把我们阻挡在外。

没过多久,纳美西斯方程组无实根的值域被算出。这段时间被称为“时间黑域”,也就是我们无法更改、无法触及的时间。这些时间在纳美西斯方程组和谢顿公式刚问世时毫无异常,同其他时间一样可自由干预。但是,随着干预的次数增多,才出现了无实根的情况。

当时,我们已无暇顾及洛林的安危,而疯狂寻找时间黑域出现的原因。但是,聚集了整个地球最优秀头脑的特别行动局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只能把休眠舱失踪归咎于机械故障。

就这样过了好几十年,距离时间黑域最后一天的时候,下班时,我无意间多看了一眼纳美西斯雕像。那是一座宏伟的雕像,大到让一座本在这里的雕像完全被笼罩在阴影中。那是一个不完全封闭的环,如同一根飘带环绕着纳美西斯英俊的脸庞。环断开的部分几乎只有一根小拇指那么粗,若将其中一点设为起点而另一点为终点,就会发现越接近终点,曲率越大。

越接近终点,曲率越大!

如果曲率继续增加,会发生什么?或者,让这个环继续延伸下去,曲率就算没有增大,会发生什么?

断开的环会成为一个完整的环,起点会成为终点,终点会成为起点。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于我的脑海。

在那以后,同事们眼里的我逐渐变了……我不再醉心于数学,而是整天沉迷于我幼时看过的各类杂志、报纸,尤其在意当时的广告。他们都不明白……我在第一眼看到纳美西斯雕像的时候就认出了它,在它还没问世的时候我就见过它!《联邦晚报》第976期,C版最不起眼的那个广告!

果然,我发现了被人们忽略的几个疑点。爱因斯坦计划中,时空力场出现的时候,哪有谢顿公式?没有这个,刚开始那几个被奉为经典,被人敬仰的干预典范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干预如果不成立,纳美西斯方程组如何被证实?

但是,谁又能想到呢?大名鼎鼎的纳美西斯,诸神之神,上帝中的上帝,正是我们失踪的时光旅行者,洛林?

时间本是一根线,但是,被我们搞成了一个环啊!

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而下。如果现在停止对未来的干预,或者摧毁时间力场,来得及吗?我坐在办公桌前,手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敲击着键盘,推算着如何将时间推回正确的轨道。我需要一个未来,一个没有时间力场的未来;在这个未来,时间会自由流淌,会无限延伸;而这,才应该是时间本来的样子。时间力场在我们手里被塑造成了一面保护人类的盾,但也成为了囚禁人类的笼。

会议室中,特别行动局的高层正在审阅我对于未来发起干预行动的请求。这些平日里的同僚,此时正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这是初见。干预决策司的司长看了我一眼,“你知道如果按照你的申请进行干预,会发生什么吗?”

作为一个资深干预模拟师,洛林亲自调教的徒弟,我当然知道。“自本时区之前,所有时间中我们向未来投送干预的方式都将失效。我们将不再能自由干预未来!”

电视上播出着我和干预决策司同僚和特别行动局局长剑拔弩张的会谈,评论着我言论的荒谬。边上的酒客们继续饮酒作乐,没有人把我这样一个落魄醉鬼的话放在心上。

纳美西斯,或者说,洛林,悄悄地来了。

“走,跟我一起去见证轮回。”

“第几次了?”

“数不清了。

“联邦晚报上的那一份明显存在时间错误的广告,只有你注意到了。本来我想通过它求援……可是无果,就在一次次轮回中保留下来了。”

“怎么办?”

“下次加油。要不要和我一起见证轮回?”

“轮回的对面是?”

“我化名纳美西斯发表论文的那一天。”

“我有希望改变现状吗?”

“没有。只有我的意识会被留存下来……而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向黑域投送的指令已经被禁止了。”

“他们发现了?”

“没有。这次,他们真的为了我们考虑了一下。”

我们来到了时间力场前。

“还有三十分钟。每个轮回都是这个时候结束。”

“能讲讲原理吗?”

“你不是悟出来了吗?就是你想的那样。纳美西斯方程组会对现实造成扭曲,其参数如果带入谢顿公式得到的恒等式就是这个意思。一切回到原点,从头开始,直到不再满足这个条件,也就是没有任何更改,让时间原原本本地走下去。

“能改变时间固然好。但是,世界有他自己运行的逻辑——已经发生的必然会发生,没有发生的总会发生。现在的时间就像一根线,纳美西斯方程组会对其造成弯曲,曲率足够大的时候就会形成一个环,也就是现在的样子。如果你模拟的足够多——啊,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也就是纳美西斯不对称定理,一个干预对未来造成影响之后,想要保持时间曲率不变,最佳的解法是撤销它;而其他反向的解法,即使同一事件造成了同一结果,只要发生时间不同,都会使时间曲率增加。只要这类干预足够多——按照这几个轮回看,一定会足够多的——时间最终都会形成一个环。

“时间,就此终结了。”

时间到了。

产房里,婴儿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声啼哭。这时候,一个本名洛林,被错误传送回过去并化名纳美西斯的人会提出纳美西斯方程组,并成为这个婴儿的偶像。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在进入时间学院后,他会联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广告,并从洛林的失踪中为纳美西斯方程组和谢顿公式补全最后的拼图。然后,徒劳地面对执迷不悟的上司,提交人类最后的希望,一条通往被时间力场扭曲、破坏的未来的坦途。

亦是通往人们已经失去的最宝贵东西的坦途。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