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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鲑鱼洄游回我的岛

温顾南浔 发表于 2024-07-14 18:49:30   阅读次数: 5670

  当鲑鱼洄游回我的岛



  如果你九点出发,几点可以到家?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永远没有固定答案。

  我像是一条鲑鱼,越过千山万险,只为了游向曾经出发的方向,彼入山谷,我入海岛。


  『岛上人 岸上人』

  对于我省外的朋友来说,他们愿统一称我为“上海人”,享受着上海的户籍待遇,看似竞争压力更为小的高考,以及繁华都市里的资源。

  但实则我深知不是,有些是这座魔都本身就不具有的,例如更小的竞争压力,每条鱼都削尖了脑袋跳过越设越高的龙门,或永远不被承认为龙;有些是在上海却与我无关的,例如繁华都市,无论是夜生活还是诸多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商场。

  实际上,我们有明确的界限,岛上人,岸上人。

  在海岛上的人,也就是原先的崇明岛,现在的崇明区人,会把前往大片陆地的市区称之为“去上海”,而把回家,称之为“回崇明”。虽然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上海,但很多时候,岸上的人不承认岛上的人,岛上的人呢?岛上的人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童年在海岛上度过。

  红砖的屋子,院子里的梨树,檐后的枇杷树,家里有一条大黑狗和五只花色不一的小猫,外公、外婆和我三个人。

  这是我童年的布景底色。

  打开大门,是土路,路的尽头是稻田,还有小番茄、黄瓜,当然还有更多我认不清的作物,外婆带着我去种子店拿种子时总是一包一包地拿,我依稀记得一包种子的价格能让我在道路开头的小卖部拿五根小布丁。

  我的家在岛上城桥,听名字大抵能猜出来是岛上最繁华的地方,因为其他都叫西门、港西镇、建设镇之类的,但即使是最繁华的地方,也就是记忆中那般,在我儿时仍是一片绿色,路上多是松木,两旁是无尽的稻田,菜田点缀其间。与上海市中心不同,海岛上很少有梧桐,毕竟梧桐是西方殖民的外来树种,岛上几乎长年保持着原样。

  幼儿园是在城中心上的,城中心叫南门,这是一个轮渡码头,所以当时最繁盛,我对幼儿园没有深刻的记忆,只有外公每天早上骑着电瓶车送我往返的身影和下午好吃的酒酿小圆子。崇明酒酿是一绝。

  于是我就每天在小番茄架旁偷吃,在枇杷树下乘凉,在幼儿园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人们很少能说出童年结束的日子,但对我来说生命确然地有一道分界线,岛上的日子,岸上的日子。

  岛上的日子过到七岁,六岁那年老房子拆迁,从此村民们搬进了楼房,斩断了与土地的联系,那时的我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只知道租住过渡的小区无法养狗,小黑(大黑狗的名字)只能留在村中,每天下午外公和我乘着电瓶车绕道去喂小黑,却在某一天永远地找不见这条陪我长大的大狗,得知他死在了他人的餐桌上。我哭了很久,却什么都不能回来。

  七岁,父母从上海赶过来接我。

  原因很简单,岛上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他们觉得我没有一个城市小孩的样子,不会乐器,不会英语,只会算些二十四点和帮外婆卖菜,我应该脱离岛上,去接受系统的教育,也算是“上岸”。

  我在家中大闹大哭了一场,最终也没有改变结局。

  穿过黑暗无光的隧道,跨过长江大桥,为了上学我的户籍从岛上被签到了父母工作的地方,嘉定。就此成了岸上人。

  我与岸始终有着一道隔膜,岛上没有超过六层的楼,因为生态限高;岸上全是高楼大厦,十层算矮,四十层不是终点。岛上空气清新,长年绿意盎然,我刚来岸上时,就呼吸不适,甚至难受呕吐,过了两年才彻底适应。岛上的我无忧无虑,没有学业的压力,有伙伴的陪伴和外婆外公的爱,岸上的我格格不入,和学校格格不入,因为开始时身材矮小和成绩差还被霸凌过,和“家”格格不入,父母不接受一个敏感、自闭、不优秀的孩子,我不理解一对和我从不亲近的父母。

  我是岸上人么?我不知道。哪怕后来逐渐适应了岸上的生活 ,成为一个看上去品学兼优的岸上人,心里的鱼还是会想要往海岛上游。


  『洄游 道阻且长』

  从上海到崇明远比从上海到浙江困难。

  你从上海坐高铁,一个小时到达杭州;你从上海坐飞机,四个小时到达北京;你从上海出发,五个小时不一定到家,我的家,崇明岛。

  一江之隔,于是每次回家都像是一场洄游,生命中的洄游。

  上海到崇明,原先只能走轮渡。

  就是船,高速船一趟一百来人,车客渡一趟两百来人还能拉车,遇上风浪就颠颠簸簸,但总归能到家。

  原先的轮渡很少停航,因为大家只有这一条路,除非遇上大台风,否则不轻易停,因为人总是要回家的,无论是在外上学的孩子,在外工作的青年,还是在外辛劳的老人。

  后来有了隧道,拉起了长江大桥,但是经常堵车,节假日堵的不可开交,而非法定节假日呢?回去的多是不能开车的老人小孩。崇明和上海之间开设了公交线路,从家里到车站,两个小时,坐车两个半小时,到了南门回家再半个小时,中午出发的,赶上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道阻且长,溯洄从之。

  道阻是常见的,如今微小的风浪也能导致客轮停航,于是到了轮渡港口又遗憾地离开,再辗转至公交站点,买上一张票,坐近三个小时回家,中途又听闻轮渡复航了,可惜已经离开港口,在车上嘈杂的声音中进入隧道,经历漫长的黑暗。等到光来,才知上了大桥,两旁是无尽的长江江水,不黄,不蓝,可以称之为素朴的颜色,但宽阔无边的江面。

  我亦不知过了多久,晕乎地进入梦乡,醒来又清晰地知晓我已上了岛,青翠的绿意,带着湿意的空气,两旁的树木从稀疏的梧桐或是香樟变为了乔木,松柏长青,无枯落之时。

  在路上转啊转,经过家,却无法让车停下,只得跟着公交车一起到客运中心,外公的电话早已打来,我只得说还在路上,老人们不急,打电话是因为要给我留饭,如果我到得更巧一些,还能赶上一起吃一顿晚饭。

  七拐八绕,岛上的公交车线路实际上就是个循环,到站后再转一班车,听着雨声到家,下车时我连伞都没有打。

  炖蛋,蒸虾,金瓜丝……外公正准备打第三个电话,外婆坐在轮椅上,开门时又一刹那的恍惚,好像我出门很久才回来,又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曾经腿脚麻利的外婆坐上了轮椅,能说会道的外公声音沙哑,我只是去上海读了四年初中,高中还未读完,却似乎天上一年,人间十年。

  但菜色还是熟悉的模样,久违的当地蔬菜又回到了我的口中,老人们喜欢让孩子多吃虾,我却最想念那道凉拌金瓜丝。

  在上海,我要适应父亲的饮食习惯,他作为北方人,极其不喜欢南方的那些绿色菜和各种又是水果又是蔬菜的瓜,餐桌上多是西葫芦和青椒,我大抵是很久没有咬上一口金瓜丝了,这不是每年回来都是吃上的,只有这个时令,小暑已过,尚未入伏,才能吃上一口脆嫩。

  鲑鱼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回到出生地?可能基因里已经注定。于我来说,是为了岛上的一切,绿意,湿意,鸟鸣蝉声,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有带大我的老人,还有桌上儿时的味道。

  早上九点出发,晚上五点,在上海不算晚,在崇明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历经八个小时,我终于辗转到家。

  洄游很累,但睡上床就好了,还有心情折腾房间里的电视,更新了一个小时才看上新闻,也很开心。


  『我的岛』

  在上海的家中我更像一个寄居者,不敢太早起床,打扰父母的作息,亦不敢太晚起床,怕被父母嫌弃,真是奇怪,我和生我的亲缘关系最近的人反而有着戳不破的隔膜。而回到岛上后却永远不怕睡过头,外公外婆也会叫我起床,说我起得太晚了,但我不会尴尬或不好意思,笑一笑就和老人们一起吃早饭,更多时候自己吃,因为老人舍不得叫我,他们六点多起,我要八点才起。

  回到岛上,又成为了理直气壮的原住民啊。

  清晨是大雨,岛上的天气比上海不稳定的多,因为海与江在此处交汇,冲积出我们生存的土壤,而海风,云团也在此聚积,雨是不停的。

  就一边喝八宝粥一边和老人们唠嗑,说幸好昨天没退缩一口气回来了,今天回来雨更大,要被浇成落汤鸡,外公斩钉截铁说,这种天气怎么要你回来,肯定打个电话告诉你别回来了。

  那怎么行,终归要回来的,晚来一天就和你们少待一天,舍不得啊。

  自己身体最重要,当心点,在学校这么久都瘦了。

  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电视里在放老土的爱情故事。

  人从岸上轻飘飘的地方踩到了岛上踏实的土地。

  岛上的土地容易湿,小区里的三花也湿漉漉的一只窝在灌木丛里,不熟悉小岛的人总会觉得小岛土地软绵,空落落的,熟悉的人却在踩上的第一时刻就感到亲切,于岛上人而言,再坚硬的岸也不如自己的岛安心。

  楼下阿婆在摇椅上扇着蒲扇,再下就是一楼,一帮阿姨爷叔聚集在避雨的檐下嘎讪胡,谁家孩子考到了复旦大学,谁家结婚了,哪边超市的菜最好,最近鱼又便宜了,声音哇啦哇啦,随着雨幕传到我家的窗户,外公说他早就买好了最新鲜的鲈鱼。

  我其实不会讲崇明话,我反而更擅长英文,因为在学校里只会讲普通话和英文,但我不会觉得英文亲切,只有听到崇明话,才会给人一种熟稔,于是在岛上我又切换回了不正宗的崇明话,有多不正宗呢?外公让我讲回普通话,还是普通话他听得懂一点。

  写作业,学习,吃饭,依旧是日常的生活,但一切都注入了新的生机,岛上蚊虫更多,鸟更多,每天都有听不完的蝉声和不知名的小鸟啼叫,晚上早晨,吃饭作业,都在背景音中进行。

  你真的会深切地感受到,这片土地叫故乡。

  或者说,这是属于我的岛,而岸,哪怕再繁华,也是他人的岸。

  外婆还在看《彩虹的故事》,外公迷上了用手机看戏剧,我偶尔用手机放个音乐,吃完饭,又出去溜达一圈,沿着熟悉的景色,发现新建的学校和新开的超市,买一包水蛋糕回来一家人吃。

  我是回到岛上的鲑鱼。


  『一年又一年』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回岛了。

  疫情,中考,疫情,学业。三年疫情隔绝了我和岛,上海的封城又一次组绝了我回家的路,假期也奔波在参赛和补课的路上,我好似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被赶往一处又一处落脚地。

  上次回岛还是半年前,一起过个年,但可惜都没待到年初七就离开了,这次回岛则是命中注定的偶然,再一次和父亲争吵后我终于无法忍受寄居在岸上的生活,一边哭一边和老人们说我想回家,我只有一个家,就在岛上。

  于是理起行囊,九点出发,五点到家。

  在我的岛上,度过了安然的休整期,好像是游戏里旅行者的初始小家,复活点,只要待一段时间,精力就又能满管,去打下一个副本。

  其实是温暖的港湾啦,但我们不愿意用那么肉麻的词汇,毕竟这是小岛,温润无声的小岛,等待着所有子民洄游的小岛,它就在那里,随着长江的冲刷越来越大,似乎要将自己变成能够容纳所有孩子的家。

  洄游的路总是很长,很久,但回到岸上的路却那样得快与通畅,只要我四个小时。坐着船在江中只会让我怅惘,小岛化为一条绿色的横,然后滚滚的江水淹没了视线,又很快,更多的船星罗棋布在江上,逐渐能看到钢筋铁骨的显影,我就知道,又快要到岸了。

  由陆到岛,由岛到路,这样的来返从我七岁被带离小岛开始已经进行了十年,以后还会继续走下去,一年又一年。

  听与山记时,我一边跟着哼唱一边悄悄回想,江,岛,树,人,无一不是我,无一不恋我。

  “赶星光的人,昼夜不舍,

  树木抱紧了群山,离人撒一地落寞,

  千万次离别,千万场路过,

  除却烟波,

  无一不是我。”

  当你的鱼游向小岛,下一站海岛星城。

  我会回来的。









庞鸿
评分
87
巧妙地将“鲑鱼洄游”这一意象贯穿全文,表达了满腔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为了突出这一身份认同和精神归属,文章在“岛”与“岸”的处理上略显绝对,而“岸上”的困境也被进一步抽象化,从而削弱了现实性和深度。

朱婧
评分
91
是破除刻板印象的纪实佳作,全文想要表现的情感主题有很多,与故土的情深、与父母亲缘关系的隔膜、与外界环境的交融与对抗,但作者在各部分内容中找寻到很好的平衡,情感的表达也足够真挚令人信服和动容。

何天平
评分
87
视角有意思,但对视角的处理略显生硬。

李国栋
评分
82
一篇回忆绵长、情感真挚的文章,充满了个人化的写作特点,文笔细腻,许多语句都非常优美。只是对个体经历的书写缺乏向普遍经验的过渡,可能让读者的共鸣不是很多。

张恩惠
评分
88
以“崇明岛”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讲述自己与故乡、都市的关系,也可视为与过去、未来的关系,这个切入点非常妙,更为难得的是,作者在几重框架里处理得也很好,既因寄居不适应,又对归来充满信念感,语言真挚,情感细腻,洞察力强,颇为不错。
总分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