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纳凉三世

清空碗里 发表于 2024-07-31 22:42:18   阅读次数: 8365

一只老狗。

这里有它关于夏天的记忆。印象里的夏天,有三个模样。

 

首世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最初人们总喜欢在酷暑的夜晚,院中纳凉。

搬几把木条椅子,坐上去吱呀吱呀的,凉飕飕的触感。

小孩子拖着凳腿,尖角在大地上描绘出自己的运动轨迹。淡淡的白痕绕着毫无规则可言的曲线,错落地勾勒夏天。

人们围成一个圈。

老爷子们把一只腿盘在另一只腿上,拖鞋晃悠悠,甩啊甩。

奶奶走出屋门时,手里总有一碟切好的,去了籽的白甜瓜。

夏季嘛,甜瓜圆,香,凉,甜。

诸位坐客笑语盈盈地接过手,堵上了念念有词的口。哧,哧,嚓,嚓,一直啃到毫米薄的果皮处。

老狗屁颠屁颠跟着被丢弃的果皮,低头嗅了嗅,舔了一舔,又起身走开了。

它听不懂人们的语言。

它只懂得感受。察言观色。

这是一个鸡犬安宁的田园时代。

 

老马识途,老狗识物。

老狗想了想,那年的夏天,有人朝天上望。闪烁的飞机,与凝固的星星,竟然要花些气力去分辨。月亮的银色光辉尚且不够,一盏暖黄的路灯,又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追随着那束光,成千上万的蝇子张牙舞爪。总会有人在思忖,这是什么的幼虫,苍蝇,蚊子,还是那个古老又充满神秘感的名字——蜉蝣?总有人出神地,痴痴地,看着那些小黑点一圈一圈地,与光碰撞。

而那些人似乎无一例外,都是小孩子。曾经是的。

有人朝地上看。蚊子长大了愈发烦人,翅膀频频扇动,聒噪,聊到入神时,冷不防咬你一口,小腿肚子,脚踝处,手臂上,登时又痒又酥,泛起一连串的红色包。人们说这是野生的花蚊子,黑白相间的,腿脚纤细,咬起人来格外毒,格外狠。

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蚊拍。一把沾满广告的塑料扇子,小孩高举着,瞅准了蚊子蝇子,一拍——有的肝脑涂地,有的无影无踪。这是一场肉搏。

蒲扇有节奏地跟着手臂挥动,驱蚊,散热,送风。

 

再撑一张小方桌吧,轻巧便携,四人围坐,周边看客站着。

干什么?

打牌呀!

不忍心称之为赌徒,毕竟白天都是安分守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的农民大叔。他们的模样还是亲切的,接地气。嘴里叼一根燃着橙红色星火的烟,偶尔蹦出几句骂人话,输了就撇撇嘴,赢了就欢呼,砸牌,拍桌,收金,喝两口。

那些方言还是很悦耳的。

那些日子还是很率性的。

老爷子们在日落时分拎着水桶站在院子里冲个凉水澡,伴随着那轮圆日将一桶水染成金黄。身上清爽了,晚上赤裸着膀子打牌,也不大流汗,回家栽头睡觉还是清清爽爽。

总有些不甘心的人打赌到很晚。夜色渐浓,渐深,渐凉。

摸摸肚子,有些干瘪——这不,喊了叫了,出了脑力,又饿又渴。

这时竖起耳朵,仔细听,咚咚咚——咚咚咚——

你猜什么?是买馄饨的敲着木榔头,骑着三轮车来了。拿出点小钱就可以吸溜上有汤有汁水的一大碗。你看着那人从大锅里打捞那些展翅遨游的馄饨,每一朵都是盛开的云彩。

轻盈,舒展,通透。

这是馄饨的样态,也是你在夏天夜晚,吸溜了一碗热馄饨后的快感。

香菜,虾皮,紫菜,香油。每一种食材都悄然施展魔法。

以热攻热,竟然有奇效。

摸摸肚子,打个嗝,这下舒服了,回家。

 

有些跟着爷爷或爸爸,死撑着不困不睡觉不回家的小孩子,更希望听到另一种敲击的声音。他们稚嫩的耳朵总能分辨出些许不同的音色来。那辆车上装的不是馄饨了。是八宝羹。

粘稠,甜糯。里面有八样宝物,依稀记忆中只有银耳,百合,甜葡萄干,芝麻,剩余的恐怕第二次吃到也不能认出它了。

夏天,总与吃的挂钩。

 

还有一些故事。传奇的,历史的,惊悚的,幽默的,什么掌故都可以有人信手拈来。后来又讲到邻里趣事,讲八卦,可要细细地咂摸咂摸。压低嗓音,沙沙沙,那是人在打趣不在场的人呢!有些语气浮夸,有些装模作样,但是全都没有恶意的。

老狗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任何世代都是这样过来的。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故事。

自古以来,仲夏夜晚就是盛产故事的时节。

闭上眼睛,狗看到了千百年以前的样子。

它想,人类要是有一种联通今古的力量,那一定是代代相传承的故事与文化。

这种力量穿越时空,一直到狗可以看见的今天。

瞧,人们还是记得这种风俗。这种生命的状态。

本真,纯粹,亲近。

 

 

中世

我们姑且把它定义为一个充满变革的世纪。

一切,万象更新。

从前大地上,处处都是世外桃源。

沧海桑田之后,城市与乡村拥有了各自的渐变层,互相侵蚀,也互相渗透。

还是那个地理坐标。它演化成了城乡交汇的地方。有喧闹,也有片刻宁静。

只是从前的竹藤椅,草鞋,蒲扇,而今的旋转椅,塑料拖鞋,电风扇。

曾经是那样的,如今是这样的。

只有老狗没有变。

都说狗是忠诚的。不仅是对主人,也是对时间。

 

楼起。巷子被挤压,道路旁停满了小轿车。

狗惊奇地发现电线杆变多了,灯光更亮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摩托车带着它的人呼啸而过。汽车载着它的人呼啸而过。遑论列车。这里几乎没有自行车的声影。

庭院夜聊的人群解散了,蚊子流离失所,甜瓜被封锁在自己家的餐桌上,孤零零的,总有几块剩下来,落了单。

打赌的人互不相识。露天的游戏已经被取消。封闭的棋牌室把人们围成一圈,彼此望望似乎陌生的面孔,仍旧骂两句。

买馄饨的人开了店。流浪的馄饨不再居无定所,可是生意还是那样三三两两,七零八落,都是老主顾了。

没有人围着路灯。各家各户都点上自己的白炽灯。有人躺在床上看电视里的喧哗,有人开了充满金属味的五金店,有人在面馆里烧烧煮煮。

 

狗什么都不懂。

它到处嗅嗅。

熟悉的气味?陌生的气味?

气味中有是非对错之分吗。

人们从忙碌变成迷茫。自己都难以分辨是累了困了还是空了缺了。

要始终相信狗的嗅觉。空气里有什么不对劲。

 

狗有点想过去的日子了。

它还想要贴着土地打滚。

是那片土地,不是这片土地。

 

有一户人家吸引了狗的注意。

随着土地越来越珍贵,地面寸土寸金。

专家给出一系列概念,城市化,土地垂直利用率,楼房综合化。

于是冥冥之中呼应着这些陌生名词概念,他,选择楼顶作为庭院。

楼顶一束束钢筋耸立,像稻茬一样。晚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摇着轮椅,成为楼顶上的纳凉人。

你有和老者的眼睛对视过吗?

深邃。不,你看不透的。

你试着去猜,猜测他的过往,他的回忆。

你发现岁月给一个人带来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你只能选择去接受,去包揽,去承载。

 

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这片土地上的建筑起起落落,变换形态,最终成了老者脚下踩着的模样。

老者是某个纳凉的小孩长成的。

他的神态与他父亲如此相似,与他祖父如此相似,与他曾祖太祖……

如此相似。精气神,骨子里流淌的血脉。

我们都离不开真实的土地。

我们不要海拔,不要高度。我们只要熨帖着大地行走。

原来现在的社会把土地分成了格子状的,每个人蜗居在里头。想想自己精神上出来过不曾?习惯于宅家的模式,却弄不明白这是原因还是结果。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过,也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史无前例的一场浩大的孤独。学者很早就提出“消失的附近”,可是消失的又岂止是附近?

我们照旧自歌自舞,不再关心我们之外的人事,也不许他们走进我们的空间。可以说与土地解绑之后,我们每个人悬浮在自我的孤岛上。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更多的人只是走过,但是不会停留。

更多的时候只是运动,但是不会静止。

 

有时候世界很岑寂,只剩下每个人自我的呼吸声。

有时候世界很嘈杂,只剩下对立,差异,冲突。

 

老人或许摇了摇头,推着轮椅进了屋子。

好像这里从未有过人迹。

狗趴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现世

楼已经建的很高。快要触碰到云了。

天空变幻莫测,有时是三种颜色并存。黄,蓝,灰,一些不明所以的象征。

夏季傍晚,暴雨后吐露的蓝天,总有一种清早的感觉。

地面湿漉漉的,铺上一面面水做的镜子。

狗站在水中,看着倒影,看着自己。

中华田园犬。

“土狗”。它自己轻轻叫唤着。新名字洋气,小名接地气。

很高的楼顶上盖了红砖房,与玻璃锃亮的反光格格不入。

楼顶就给人很远古的感觉,荒芜,恍惚。

红砖头房子,银锡箔屋顶,旁边支起了黑色的帐子,就像招魂的摆设。杂物很听话地遵循熵增定律。白色泡沫,各色尘土,像发酵一样膨胀起来。地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雪,偶尔几处白,像野兽的脚印。

 

台风来了,天宇间茫茫一片。有形的雨水阵从远而近一波一波袭击过来。大地上绽满了乳白色的水花,瞬生瞬灭,却生生不息。

黑色的幕幔被狂风撕扯着,舞动,舞动。招来了一片故土的魂魄。

幽怨,漫长。

雨歇,雨停。

院子里有东倒西歪的植物。葱茏的野草。枯黄的芦苇。还有人种下的蔬菜,药草,葱姜。

狗朝天吠了几声。两只麻雀蹦跶两下。

狗的主人更换了,这一次是黑衣的中年男子。

 

趿拉着过膝皮鞋,那人缓缓移动,像吃力的鱼。

积水已经到了一定深度。所有尘埃搅在一起。

拿着一把铁锹,打理无序与荒芜。斫去桂婆娑。

空调房里坐久伤身。夜晚的楼顶,燥热,总让人有点黏糊糊要流汗的预感。

但是室内的空气总觉得清凉得虚情假意。

不真实。没有人情味。

哪怕在楼顶的空气里,搬来小电风扇。也是使人满足的。

 

高楼还在不断向上舒展着肢体。拔高,拔高。

但是一丝不苟的玻璃与钢筋之上,永远是看似残破的楼顶。那样远古,原始,原生。

 

致敬:物质文明将永远托举精神文明致更高处。

不要忘了,再怎么前进,我们永远会有一个可以纳凉的楼顶。

 

2024年7月31日


总分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