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钱思旭 发表于 2024-05-31 16:28:05 阅读次数: 74207大雨倾盆,屋檐漠然抵抗雨帘的砸击,眼前挂起朦胧的珠帘和回忆的幕布。一片湿透的身影从门缝中带来大雨彷徨的痕迹,身上黄白杂交的毛发已经被雨水翻洗得透顶,湿透的身影带着暴雨般猛烈的气势扑到我的怀中,眼前景象被它甩下的水珠迷了眼。倏忽间,手心传来潮湿的触感,略带刺手的毛发将土地的怀抱和潮湿的腥味留在我的手心,并顺着手心直触到内心的柔软之处。
回过神来,手心空无一物,雨水慢慢在手心粘腻地滑落。暴雨再次打湿了屋内没有伞的我,手心的湿润永远无法干透。那是我一生的潮湿。
已经记不太清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个小家伙,好像一直以来它都是以主人的情态蹲坐在院中等待远方的我,好在家中的相片还替我留存这一切。那是人生度过的第六个春秋,只有脚踝高的小狗从车上艰难地迫降,跌跌撞撞但又坚定地奔向坐在门头翘首以望的女孩,跌跌撞撞地闯进另一个同样初到世界的生命。
一辈子没有名贵犬食的滋养,在农村的田埂和剩饭的培育下,它在田埂和四季的折皱中生长成了条大狗。它已经可以肆意地站起来舔我的脸,而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全盘接受它粗粝的爱和衣服上的狗毛。但在取名上我又扳回一局,太小的年龄让我对名字和性别的关联不是非常清醒,仅仅按照自我的审美,让这条叱咤狗圈的大公狗落了一个“小花”的名字。
小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过年男人围成一团喝酒聊天,聊到兴奋处甚会站在凳子上高谈阔论,这时它会趁机叼走几个躺在酒杯旁边无人问津的卤味,即便喝上头的男人咒骂它,它也总坚持要实施计划。我则在一边看得津津乐道,时不时也会钻进大人忙碌的缝隙,攥上几块卤味,和它在门外烤着火,品尝这小小的幸福。这点卤味和小花滋养了我童时漫长的时光。
牵着小花的脖颈,向前漫无目的地行走——人生的一段小时光是这样度过的。或许是孩子的心气大,才能将自己的信任全盘托付给一只狗。孩子的天性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江南农村连绵不断的山丘不知对好奇心强烈的孩子有多大的吸引,所以在我拨开树丛,踩上雨后潮湿的枯叶时,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后果。果然,在走过熟悉的山路,来到丛生树木的山腰时,前后俨然成为了一个迷宫。这时,恐惧才姗姗来迟,就像是发泡剂扩充至身体的每一处细胞,它让再精准的指南针都成为无用的铁针。在我快被恐惧和树林吞没时,小花就像儿童频道动画片中播放的英雄一样,从没人的树丛里跳到前面的石头上。对当时年幼的我来说,它已然超过了动画里和团队伙伴一起拯救世界的超人。它还是像往日一样飞过草丛,立起后腿,把爪子扑在我身上来舔我的脸,也顾不上泥沙石子,把我原本干净的衣物蹭脏了,与平时玩闹无异。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家的,只有它脖颈的硬毛扎在脸颊上留下来的触觉和大人质问我脚上的鞋去哪的声音犹在潮湿的记忆里努力挣扎。
人在失去一生中最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物时,都会历经最剖心的痛感。亲手去缝合自己伤疤的过程,就像风湿让人在每个暴雨天感到隐痛。如破壁机一般打碎了记忆中荡漾的草丛,某天,暴雨。二楼窗口下湿透的全身和泥泞的四肢,血肉模糊的后腿。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到我的怀中,只是在冰冷中永远注视着我房间的窗口,让那个紧拉着窗帘的窗口成为了它短暂一生中留存在大脑最后的影像。后来村里老人都讲,它知道自己的归宿,所以直到生命终结也不想打扰楼上熟睡的人。但它又是个恋家的孩子,这个冬天太冷了,最终它选择在黑夜的窗口下与我无声地永别。
身边的色彩开始扭曲模糊,头脑像灌满了水,没有角落可以容人思考反应,世界拨下静音键,最后,大脑自动将这一天泡在模糊的咸腥中。后来,或后悔过为什么没有把门关好,或惋惜之前的时光和记忆的缺失,但最终,我的小花给我和童年留下的只有一身的狗毛和脸上柔软温热的触觉。
恍若一梦,记忆中的身影已经停止播放,但它尾端的苍耳还一颤一颤地在我眼前闪晃。屋外的雨虽有渐弱之式。失去,往往不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而是缺失重量的心在好不容易的风平浪静后,又时不时被袭来的潮湿浸透。我的小花去往了另一片褶皱的田野,继续奔跑,但同时又永远留在我身边的田埂上,如脚下亘古不变的土地。我永远期许它再次站起来,用尽全力来舔我,这时,我想我会低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