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的滋味
潘俊皓 发表于 2024-05-24 21:20:46 阅读次数: 27623黑夜,宛如一个倒扣着的大锅,扣在漫天群星之上,压着房顶尖尖翘起的天线,压着迟迟还未归巢的鸟儿,压着树冠上迟迟不停的低吟。一种凝重的气氛,压着一个寂静的城市,一个寂静的家。
祖母烧菜,我们在木质餐桌上,静静的等着。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祖母端上一盘蘑菇炒肉丝,随着“当”一声清脆的落到餐桌上,祖母也坐在了我们对面,解开了身上厚实的棉围裙,脸上的皱纹也绽开了:“孩子们,快来尝尝这道蘑菇炒肉丝。”
我们都齐放下混乱的,略带急切的思绪,抬起头,目光投向那盘蘑菇炒肉丝,白色的瓷碗,里面混满了灰色的肉、灰色的蘑菇,一时看不清,只觉桌子正中央满是一片灰白,衬的那棕色的木头,格外的显眼。祖母粗糙的起茧的右手揉了揉棉围裙,擦去了手上的油点和水渍,目光投向了我们,自顾自的,向白瓷碗里撒了些油绿的葱。顿时,绿的灰的白的棕的盘根错节,一种五味杂陈的色彩,使我的舌头发麻。即使胃口很好的父亲也犯了难,握着筷子的手,也迟迟没有动筷。那一刻太僵持了,祖母的笑容几乎都要被耗尽了,使得父亲不得不提起筷子,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蘑菇炒肉丝,对我们嚷嚷道:“嗯,真好吃!你们也赶紧尝一尝。”说着,也不问我们是否同意,急忙往我们饭上各夹了半片蘑菇。弟弟很是“诚实”,看着眼前这半片蘑菇,连动都没动:“我不要吃。”的确,我看着这半片蘑菇,也犯了难:蘑菇嫩白的肉已经被调料染的棕黄了,蘑菇的两道边如同山羊角一般,经过高温就横着向上翘,再大的蘑菇也不堪重负,何况这小小的一柄呢?整个伞柄都上翻了,倒勾着,露出黑色的伞柄。这怎么吃?想到平时的蘑菇,都嫩白嫩白的,露出新鲜的姿态。我怎么也下不了嘴。
夜空中,微弱的风声,编织起了一场盛宴,楼顶空了,散了那白日的嬉鸟,它们都与妻儿团聚了吧;天空空了,失了漫漫的浮云,它们都与碧月共饮了吧;窗外的花坛也空了,没有了那微弱的孩子的玩闹声,他们都坐在餐桌上了吧。这时,正是万家楼房灯火通明,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摆着丰盛的宴席,等待那些饿极了的上班族,那些劳累一天的亲人,放学归家的嘴馋的孩子们,尽情地品尝,尽情诉说着一天的故事。我似乎听见了,那热闹的欢笑声如同过新年的乐曲。只有我家,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祖母停下手中的筷子,似乎推销似的,看着这盘只被扒了几口的蘑菇炒肉丝,眼睛眯了起来,透出了一丝回忆的意味:“那时候,咱的蘑菇可是出口货呢。”
那时候,自然,那是祖母的童年,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无法体会的年代。是一个,只活在教科书上的年代。
“那时候,哪有什么蘑菇给我们吃,咱的蘑菇可是出口货呢。”祖母顿了顿,有意的抬起头,看向我们,“那时候啊,我和姐妹十几岁,就辍学工作。家里人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蘑菇都出口了,怎么留给咱们农村家?”夜空中,微弱的风声,编织成了一个梦,眼前热腾腾的饭,冒着的白雾,氤氲了双眼,恍惚间,我看见了祖母的童年。
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小衬衫。祖母是一个乡下人,很早就辍学去织衣服了。女孩下班很早,四五点钟。偶然的一次,她们村来了一辆大卡车。大卡车来农村可是稀罕事,她便跟过去看。农村的土路旁,一群路人衬的小女孩瘦削,她伫立在土路一旁,探着头,踮着脚,目光看向那辆急驰而来的卡车。那辆车几乎是莽撞的冲过来的,车很简陋,几乎半边货物是半敞着的,里面隐约闪出几个白点,与飞溅的土屑相映成趣。不知这白点是什么,问四周的人,也不见得有几个统一的答案。近到眼前了,猛然,一大箱的“白点”落在了他们面前,宛若漫天雪花,一颗打在地上,滚到了她的脚下。“你的蘑菇!”人们终于下定论了,朝着手叫嚷着车的司机,呼喊着他,但那辆车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宛如一支灰白的箭矢,射向路的尽头。人们本着对稀罕货的新奇,都纷纷拾地上的蘑菇,白白的蘑菇和上泥土,确乎是棕灰色的,但透着一些白光,宛若点点白玉。女孩用粗糙的手,拾起了脚边的那个白蘑菇,抚摸着,一种纤维的柔感从手中蔓延开来。一个,两个,一串,一麻袋,她扛着一麻袋的蘑菇回到家。她的祖母颇有经验,用肉丝炒蘑菇,是极好吃的。“滋”,油随蘑菇一起下锅了,一股热气蒸腾了起来,蘑菇在油花中翻滚着,被染成了棕黄色;灶下的柴火,点亮了一片,属于农村的夜空。
那此起彼伏的美妙锅灶声还回荡在耳边,只是近了,近了……家里煤气灶的轰鸣,惊扰了我的梦。锅里还有几盘尚未烧完的佳肴。祖母揩去额头的油渍,笑着说:“那时候啊,菜端上来了,我们几个姐妹可是抢着,吃这来自上天的馈赠啊!那滋味,微甜的,嫩嫩的,还有一丝苦。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那么美味的蘑菇炒肉丝了。”白炽光的微光飘落,使那半片老到泛黄的蘑菇,似乎也年轻多了,也使坐在我对面的祖母,那瘦削而苍老的脸,回到了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咬了一口蘑菇,嫩嫩的,带着一点劲道,还有微微的酱油的咸味,盐和鸡精混杂的卤味,那是祖母用粗糙的手和成的味道。
“好吃。”这是我由衷的夸赞,祖母笑了,眼睛又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也一起笑了。她缓过神来,又给我夹了一大块灰白色的肉丝,那一点点葱花躺在上面,似乎也与这整道菜融为了一体,流淌出自然的清香,一种微咸微甜的肉香味。全家爆发出一阵欢笑,气氛也亲切了起来,一家三代人,也融为了一体。这个寂静的夜晚,终于也又燃起了一点热情的星光,一点柔和的月光。
这是一个物质富足的年代,祖母唯一一次吃到的蘑菇,也许已经在同一时刻,被端上千万户人家的餐桌,但他们总是来不及细细品尝蘑菇的鲜嫩,盐香,劲道,他们总是早早地将这些其貌不扬的蘑菇,拒之门外,混在被倒掉的剩饭里,他们也许知道:这种蘑菇很便宜,在温室大棚里,栽着上千上万朵比它更大更饱满的蘑菇,但他们永远想不到的是一一在曾经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蘑菇,是人攀上高山,扒开草丛,一朵一朵摘过来的;这一道蘑菇炒肉丝,是从祖母的祖母到她,再到现在的我们的。祖母那时的艰辛,那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滋味,我们体会不到了,但独属于这个年代的滋味,充盈的甘甜,我们是否应该去珍惜呢?也许我们无法明白的是,每一道老菜的滋味,都被铭记在了每一个老人的心中,凝结成时代的精华,那是他们年代的滋味。
我夹了肉丝,拌着饭吃,整盘蘑菇炒肉丝都吃完了,却怎么也品不出一点、一丝苦的味道。也许这淡淡的苦,已经泯灭在自然中了吧,也许,是祖母的爱,如同糖,加太多了吧?
我再也品不出,祖母那时的,年代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