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

阿太没生病之前，是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山头，一座小屋。

我们每次回苍南，总要上山看望阿太。先是宽的公路，再变窄，再变窄，变成嚓吱的土路，车开过时，两旁的植物抚摸着车窗。有时迎面碰上下山的车，总是退上一阵，收起后视镜，勉强地擦过去。每次走这段路，车里播放《光辉岁月》。之后听《光辉岁月》时，都带给我一种苍南的味道。

车停下，捏着鼻走一段小路，旁边是茅坑。为什么把茅坑建在路旁呢，不过后来拆了。阿太的屋是灰色的，一堆鸡叫着。阿太孤独地住在简陋的屋里，自己做饭，自己杀鸡，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态系统。唯一和外界的联系只有与零星的乡亲们去破旧的教堂，教堂二楼摆一架音不准的钢琴。

我想象他们坐在教堂的座位上，唱着诗歌，听着永远讲不完的道。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千百年来与世隔绝。

要是我住在这么个地方，一定待不下去的，他们难道不会无聊吗?

清明节去阿太山上扫墓，仔细看刻在墓碑上的名字，除了外祖母，全都不认识。想起古代帝王要记住祖宗10代的名字，对比之下，我们现代人仿佛活在一个迷茫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同他人有何联系。逝去的人们很快被遗忘，留下后代人苦苦地生存与挣扎。

坟墓的台阶上长满青苔，说是扫墓，实际没扫什么。墓碑上的刻纹渐渐被风雨侵蚀。这个坟墓一定很老了吧，母亲说她也不知道。这些隔间里一定还有棺材，未烧成骨灰的尸体。

阿太九十几岁了，记忆变得糊涂，看某个子孙的脸半天才用满口老牙想起名字。后来生了场病，大家觉得不能让她一个人住，便送到一家养老院。阿太换了好几家养老院，几经转折，原因竟然是太贵了。阿太的养老钱是几个亲戚出的，他们居然凑不出一笔养老钱，老人老了真是可悲，命运似乎掌握在亲戚手中了。

于是看望阿太就要去养老院了。养老院像个监狱，铁门锁住出口，一堆神经质的老人游荡着。阿太连苹果也啃不动了，她开始健忘，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连同记忆一起消散。

阿太似乎还很长寿，当她将自己都忘掉的时候，她还是我们的亲人吗?

去年，阿太又换到了另一个更加简陋的养老院。多么小的空间啊，她就要在那里将世界丢弃。

忘了世界，忘了自己，丢掉人生这个大包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