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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儿的狗村

王华 发表于 2024-07-31 22:28:32   阅读次数: 32

我住在狗村。因为要上初中,我从外市回到了这个并不熟悉的小村庄。

默儿是在去年夏天来到我们家的,正处在青春漂亮的年纪。她很笨拙,脸上总是流露出一副令人哀伤的神情,好像谁委屈她了。她没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只是不会说话,所以总是很安静。妈说她是被原来那户人家里的小孩子欺负了,不太灵光。刚来的那两天,她往往坐着或卧着,呆呆地看着门口,不发出声音,也不走动。

默儿来到家里后,奶奶负责了她的伙食。刚来的时候她吃的不好,印象里总是白粥稀饭,给她拌一些汤汤水水就凑合着吃一下,但她从不抱怨什么,尽管饭菜就这个样子,她胃口也很好。那段日子里她总是吃饭,坐着发呆,吃饭,坐着发呆,如同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我们也渐渐自然地让她融入了这个家,虽然不是以关照的方式。

忘了是在哪一天她开始活泼起来,但是离她来我们家不超过一个月就开始跟着我们活动了,她也会在饭点坐在厨房,平常没什么事就待在门口,哪也不去。她喜欢待在门口,看着天光和草地都会让她高兴,甚至在下雨天,她都感到欢快。有人拜访或经过,她就会出声叫来家里人。这时候家人才开始想起她的存在,说她其实很聪明。我想那是当然,她只是个哑巴,又不是傻子。我经常和她拉手玩,陪她一起坐着,通常都是我在说话,而她静静听着,偶尔用那一双令人怜悯的眼睛看看我。基本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在门廊消磨时光,除非是夏天酷热的太阳和冬天刺骨的风把我们逼退回室内。

暑期一过我就要到学校去了,我是走读生。每天大早上起床,有时天还没亮,大晚上又回来,天已经黑透了。默儿早上送我到路口,晚上又到路口接我。最开始她在电瓶车后面追,我们喊她:“快回去!快回去!”她才慢慢踱回了家。我就知道了她其实很想出去玩,她想跟我一起出门。第一天我回家就跟她说:“默儿,我早上是去上学的,你别跟着,周末带你出去玩。”她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追着电瓶车跑。我喜欢默儿接我,即使不是上学日,我在路口喊她名字,她也会来接我,她总是在家,很少出门。我喜欢有人在家里等我,默儿填补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缺口,那部分有时家中空无一人的缺口。

我并不总是能找到她,她也在黄昏多次走失,不过无一例外都回来了。从她脚上的泥巴点点就能猜出她去了江边或者后面的田里。种地的老人讨厌她,他们说她踩坏了菜,因此三番五次来家里告状,威胁要打断她的腿。从此我们不再随便放她到处乱逛,她也就乖乖待在家里。

终于熬到了周末,我带着默儿四处走走。她虽然不说话,但是跑得很快,在路上她可劲儿撒欢,有时候一转眼就消失在苗木间。狗村人大多数都种盆景,这玩意儿附加值高,江边地又宽敞,他们就不种稻谷和菜,净种这些没什么叶子的树。默儿不会离我太远,她把我当作小孩一样护着。

 

去年冬天的时候,默儿生了孩子。这是默儿的第一胎,家里人很高兴,精挑细选取了个名字叫小罗。小罗跟他妈妈长得很像,虽然个头很小,但是腿长。家里人说他以后个子会长,能高很多很多。小罗的牙长得快,又霸道,常常霸占着母亲的乳房,还抓咬出伤口。但是默儿从来不会喊叫,她喂奶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安静。等小罗再大一点,默儿就不喂她了,她好像天生就知道似的,用粥喂小罗。

奶奶在默儿怀孕的时候准备的饭不是一般的好,常常是整只鸡,还有一些补血的内脏。我那会儿被默儿的胃口给吓到了,她能很干净地吃完鸡,此外还有许多七七八八。默儿怀孕后饭菜愈发好了,她的饭碗就没有空的时候,即便如此,她还是缺奶水来喂小罗。兴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早早断奶。正如我们所料,小罗长得飞快,长了很高的个子,而且他也不会说话。或许默儿的孩子都不会说话了。

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小罗很贪玩。在我们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的狗村里,他只能去妈妈去过的那些地方。他去田里,去江边,腿上沾满泥回来,一样被威胁着要把腿打断。小罗重复他妈妈做过的一切事,坐在门口,送我到路口,又到路口接我,这些事从只有默儿变成了母子两个。我喜欢他们两个,他们是两条活生生的命!


小罗是在天气还热的时候出的车祸,是被电瓶车撞伤的。那天我不上学,奶奶喊我小罗不见了,最后我们在马路边上的草窝里发现了他,他已经没办法再走动,痛得只剩下呼吸。我和奶奶拿来一个蛇皮袋,一人两只袋脚给小罗抬回了家。

一到家我急着给妈打电话。

“妈,小罗出车祸了,送他去医院吧。”

“小罗会好的……”

我只能抱歉地看小罗一眼。

我们都以为小罗以后再也站不起来,或许会从此失去了性命。默儿无法成天坐在家里,她四处奔找,唇边粘上了草汁和苦味。我们只当是默儿病急乱投医,不愿也不敢去管她。小罗没有多少日子了,默儿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饭菜则是几乎吃不下。

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小罗一天一天瘦下去。但小罗好像永远吊着一口气,他始终活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草真的有作用。默儿看着比以前更哀伤了,她不再陪我们玩,只是看着小罗,天天坐在门廊看着小罗。

小罗的腿确实没有办法复原,他成了跛子,也没有办法再跑步。天气还热,热的人好像连毛孔都要蒸发掉,小罗天天在热浪中艰难地睡着又醒来,身上终究还是没有长出二两肉,成了我们家唯一的病秧子。爸抽空从外市回来了一趟,妈和奶奶与他在厨房坐了一个下午,我只听到“心疼……这么瘦……”“舍不得……”什么的。第二天我没有再看到小罗。

 

一切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小罗”从这个家消失了。默儿重复小罗和她自己做过的一切事,坐在门口,送我到路口,又到路口接我,这些事从母子两个变成了只有默儿。默儿没有哭过,她还是那么安静,只在有人拜访时叫我们出来。

默儿还是填补着我生活的缺口,只不过我的生活被她凿开了一个需要慢慢恢复的洞。我要习惯接受只有默儿陪着我,接受小罗已经不再会出现。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确实这样过去了的时候,默儿又诞下了一个孩子,一个长得与她和小罗很像的孩子。这个孩子在今年初十出生,就叫初十,那时候距离小罗的离开过去大约五个月。我生活中尚未复原的洞被这个小家伙填上,又停止了生长。初十如同继承了小罗的一切,他与小罗唯一的区别就是长得太慢。而到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这一点,应该说是小罗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更长,长到足够他长大,初十却长不大了。

初十很黏默儿,家人说是小罗回来了。他从早上到晚上每时每刻都围着默儿转,一分开就要找妈妈。他比小罗乖很多,总是在默儿身边出门,不会自己到处跑。或许这也跟他的体型有关,默儿比小罗小好多,不敢乱跑,也不敢去田里,只和默儿在屋后院子里玩。

有了养过孩子的经验,初十断奶比小罗还要早些,吃粥的时候满脸都是,粘在脸上结壳,我就去找纸打湿了给他擦掉。初十从出生就会和我拉手玩,这个是小罗不会的,我觉得初十不是小罗,初十是初十,是默儿的另一个孩子,小罗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

默儿还是那么漂亮,生了两胎让她看起来变得更加丰满,身上存储了健康的脂肪。她现在走路慢悠悠的,也不跑。我想起去年陪她玩的一个游戏,又拿出来和她一起玩。我把糖放在两只手里,一只手多一只手少,猜对了多的那只手里的糖就都给她。她都能猜对,她把手搭在我攥着更多糖的手上,用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我并不心疼糖,我不爱吃糖,所以我把所有的糖都给她。看起来她很喜欢,每次给她糖她都会很高兴。初十长大一点点后也会玩了,我就只放一两颗,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他跟他母亲一样聪明,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默儿和初十是在天快凉下来的时候死的。默儿死的时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睛往上翻。这会儿我在学校了。我从学校回来,家里已经没有默儿和初十的影子。妹妹平静地告诉我默儿的死相,她刚哭过,眼角是红的。我哦一声,上楼写作业。这些情绪什么的得往后推一推,推到周末我才有空难过。可我总算是没有良心尽失,第二天再去学校,午休时我趴在桌上,突然心里一酸,眼泪就突然拜访。

初十先走,默儿后走。只隔了六七分钟,两条生命就消失了。

初十死在家门口,他在门廊外的沙堆上玩,然后就死在那上面,腿上沾着沙。奶奶拿了一个毯子盖着他,次日埋到了后面田里,他太小了,连个土包子都没给他准备。

默儿死在院子里。她太壮实,奶奶又年纪大了,抬不动她。所以她的尸体是等我妈回来之后安葬的。母子两个没有葬在一个地方,却一样的都没有土包子。我则是不知道他们被埋在了哪一抷泥土下。

两条活生生的命啊……

 

痛苦的回味在几天之后袭来,就像进站的火车,奔来,夹杂着风。我的情绪永远比家人更迟钝,它总是迟到四五天,才姗姗来迟。正因为如此,在好不容易消停的家中,我开始反复念叨着他们的名字。

我会在路口大声呼唤默儿,会在周末一个人走进家门的瞬间呼唤默儿,会在坐在餐桌上的时候呼唤默儿,会在天开始下雨的时候呼唤默儿。当我习惯性地喊她,之后猛然想起她已经不在了,我就会忘记下一步要做什么。

习惯是最可怕的,我以前明明带着缺口也能活。

而那个由她孩子带来的洞,生长得更慢了,不知道需要几个五年才能重新长好。我拥有最多的就是悲伤,可悲伤是无法填补空缺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谁杀了他们。他们死于中毒,毒被下在饭里。他们的饭碗常常放在门廊里,门廊没有门,谁都可以走过来。田里的老人之前也有下农药把他们毒死的威胁,却是下在田里,况且在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让他们去田里。

狗村不大,但满打满算也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家是从爷爷辈迁过来的,与村里人不熟,就没法一户户去问。

妹说:“初十死后,有一个男的,总是在家门口晃来晃去,还探头看看沙堆,我觉得就是他。”

我问:“穿的什么衣服,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妹回答:“穿的长袖,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我当时应该把他拉住的,我问他你干嘛呢,他就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我。”

我皱眉,这很难找,但也只能先把他找到,再去报警了。

妹说:“等等吧,他会回来的,他还会去默儿死的地方晃的。”

我暂时接受了这个办法。

我也问了妈要不要去找找,妈说:“家里没男人,如果你爸在家里,他们就不敢下毒了。”说完她叹了一口,又说:“别去想了……”就没有了下文。

或许是因为我不久就要考试,家人总是让我打消找人的念头。我面上装作同意,私下里却偷偷听他们讲话,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时常偷偷聊这个。在偷听与偷说之间,全家笼罩在压抑中。

我这才知道,毒他们的这个男人早就盯上了这对母子,他对默儿垂涎三尺,就想了这么一个损方法。他在沙堆左顾右盼是在找初十的尸体,而他之后就要去找默儿的。我感到汗毛倒竖,他会将死去的他们从地底掘出,然后带走。我不明白已经被毒死的可怜母子还有何用处,但从妈和奶奶隐隐约约的对话中能知道,男人不少干过这种事,他们一伙人对这样的勾当已经熟捻于心。带回去的尸体他们也自有处理的办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堆土包子,他们如果不想被带走,只能憋屈的藏在地下,等到骨头都烂干净。

爸没有藏着掖着,他还告诉我新的情报。马路对面的鹅村这些日子来了个小偷。爸的一个朋友半夜醒来发现小偷正在翻窗,小偷落荒而逃,他才幸免于难。家里日日有默儿盯着,小偷很难动手。即使两件事关联甚小,我却不敢不信。只觉得默儿的死背后有更大的阴谋了。

终于在一个昏暗的下午,我逮住了正在后院四处瞟的嫌疑人。他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得没有特点,也难怪妹记不住。他像所有他这个年龄的人的集合体,身上还聚集了许多狡猾与邪恶。也许在他心里,默儿他们的命是无所谓的,只要满足他就够了。

他掐准了我们没有证据,气焰极其嚣张。当我摁下110,他若无其事地说。

“打110有个屁用?警察才不来管这点鸡毛蒜皮的事。”

我怒火中烧,质问他:“你是不知道法律吗?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毒死他们了?他们的命不是命吗?初十都还没有长大!他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短短几个月……”我朝着他喊破了音,眼泪洒在土里。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哭,顿了一下,又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别哭了别哭了,大不了我赔你们家一些钱就是了。反正你们家之前那个半死不活的也是我们里面一个人收去的。他挺傻的是不是,还花了钱。那个身上瘦的肉都没了,他真是亏大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他。我终于能说话的时候,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啊……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吃狗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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