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途
王华 发表于 2024-06-25 02:00:43 阅读次数: 336599我在面对黑色的天空和彩色的城的那个白天,回想起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会儿我在河源,双眼直直地看着太阳。
白色
八月的伤孝也没有太阳,这是座有着黑色天空的城。我曾听人讲起过,在我还没出生很久之前,伤孝有两个太阳。毒辣的阳光照得草木不长,人畜饥渴。伤孝人抢走了属于河源的两件东西:一块巨大的地毯和一条扁担,做三天的法事,把天空中的两个太阳降下去了,从此再没有升起来过。这是河源的嘴告诉我的,他们说伤孝人靠黑色的天空活着,说的时候似乎在嘲笑,又似乎在气愤。
我在伤孝度过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十二年,一段足以形成我的人格,我的灵魂的漫长的时间。但是伤孝无处不在的水泥路让我稚嫩的根无法深深扎下,我找不到泥土的痕迹。至今我仍为此感到无所适从,因为每一个遇到我的人都说我的血液里混着泥土,所以我应该去寻找泥土,寻找一个能扎下根的地方。
我还能回忆起我第一次看到户口本上印着“河源”二字的悲痛,似乎我在伤孝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每一个遇到我的人又无时不刻在强调这一点,“你不是河源人吗?”
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深深烙上了属于伤孝的无法磨灭的烙印,就像没有人能明白这座城她用疼痛和一种故乡一样的情怀塑造了我完整而又残缺的灵魂。
蓝色
讲台上面放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在杂乱的教室引起一阵讨论。
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了,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她,想说一些什么。
有一只手先举了起来,没等到老师让他讲话,他就急急地开口。
“老师,这是情书,写给刘家豪的。”
班里爆发出一片笑声。
刘家豪脸红了一下,没有说话,说真的他承认被表白这件事让他得到了关注和价值感,他其实享受被同学起哄的过程。
班主任沉着脸去看那张情书,三年级小孩的告白不过也就是我喜欢你什么的。她很年轻,刚刚大学毕业就来带小学生,经验不足,遇到这种麻烦事让她头疼。
一支橙色的笔又被放上讲台,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老师!王雪的笔和这个字的颜色是一样的。”
班主任想不了太多,她希望能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而现在所有的线索指向王雪,一条线索毕竟也是线索。
她感觉王雪很轻松地跟她去了办公室,有点奇怪。
“这个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啊?我不知道。”
她觉得王雪在撒谎,她平常就有听见家长们说王雪这孩子早熟,早熟的孩子干出这种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你再想一想,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啊老师。”
“真的不是你写的?那个笔颜色都一样。”
王雪好像开始感到略有窘迫了,她慌张起来,“真的不是我,老师。”
“那个笔是我上个月去河源姑姑给我买的,一只蓝色,一只橙色,一只粉色……”
她说到后面,声音都开始小下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刻意地怀疑了。
两个人这样审讯一般的对话不知道具体经过了几个回合,总之之后的王雪记不清了,之后的班主任也不会记得。
在无数次的疑问之后王雪都坚持不是她写的,班主任无奈将她放回了班里。
王雪在回班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班主任一直在问她呢?为什么班主任不找别人?是哪个同学把姑姑给她买作礼物的笔弄上去的,她刚刚怎么没发现?班里不是一直说何敏蓉喜欢刘家豪吗,怎么变成她了?……
突然她感到脊背发凉,这是王雪第一次敏锐地察觉到恶意,来自任何人的,三年级是她看见伤孝的起点,或者说是她愿意承认她看见的是这样的伤孝的起点。
她回到班里的时候笑着喊了一句:“这到底是你们谁写的啊?怎么弄到我身上来了哈哈。”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三年级的孩子在寻找又一件有趣的事。
灰色 2019.7.25
我为了上一所好的高中去了河源,不对,是回到了河源。
7月25号,我回望了这座彩色的城,怀念着霓虹色块和酒精织成的无尽的夜。长夜,火车在铁轨上疾行离开了伤孝。我说不上怀念,也说不上悲伤!
我看见荒原慢慢现出,黑灰色的荒原颤抖地生长在天空下,铁路从中弯曲穿过。赤色的火车向前奔走,荒原在流血。
等到下车,我无措地看着白色的天空,看着太阳,直到双眼疼痛,然后低下头去。我不知道看着太阳还要低下头去。我看到脚边是跟了我一路的行李,袋子的四角稍稍磨破了,底部被火车上邻座女孩的橙汁洒到湿了一块。袋子里装了不属于伤孝的任何东西。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想着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伤孝。
这就是我初到河源,目光所能及的一切。
河源
王雪其实不想跟郑哲起争执。一直以来她都忍耐再忍耐,她假装自己听不出郑哲口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尖酸刻薄,也不去管他真情实意的阴阳怪气,她不明白为什么郑哲一定要针对自己,这让她想起了小学班主任。
郑哲是无能的,他害怕王雪动摇了他在人群中的威信,实际上那也并没有多少。
王雪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不喜欢郑哲讲的话,那她有权利不理他。
可是无论如何她也再忍受不了得寸进尺的冒犯。
当王雪听到郑哲当着全班人的面为了所谓威信发表的即兴演讲的那一刻,她希望能马上回到伤孝,无论怎么回去都好。
她站在班级外面隔着墙壁听。
走廊上就她一个人,下着大雨,天空是灰色的。
那天她回去告诉她的妈妈。
“你知道他怎么说我吗?他说我是地痞,是无赖,是贱骨头!他说我这种人就该挫挫锐气!”她本来想哭的,妈妈老说她玻璃心,她想了想,觉得不能流眼泪。
她心里委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郑哲诬蔑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回伤孝。妈妈,”她扯住妈妈的手,“我要回伤孝。”
“可是你是河源人啊。”
黑色
我回到了人们所说的我应该扎根的地方,但是我找不到属于我的位置。他们明明说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泥土,无奈我被河源拒绝了,因为我的烙印。一颗不长于河源的种子自然找不到它的位置,就像一颗流着泥土的血的种子永远无法在伤孝扎下根。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初中是他们开始认识外界的时候,人在这个阶段会突然长大,开始懂得许多东西。对于我来说,我换了一个不同的地方去感受自己血脉里找不到土地坐标的可悲,而且更加深刻。我不需要再长大了,从我三年级感受到那阵刺骨的寒冷开始,我已经长大过了。
河源是差不多的,她只比伤孝少了一种故乡的情怀,我在这里度过的三年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然而我还要在这里再度过三年。我仿佛只是带着一种扎根的执念回到这里,结果又带着无法扎根的遗憾暂时徘徊在这片土地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回到伤孝去,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日日夜夜在呼唤她的名字。
或许等到了伤孝,我会再次被催促着回到河源,这好像已经成为了我的宿命,以不稳定的姿态活着,这是独属于我的城市病,一生都将挣扎在家与家的夹缝中。
蓝色
年幼时候做过的事孩子们大多都不会记得,当时的动机也只是成为了他们记忆城堡最底层的一块积木。孩子们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童言无忌,又可能他们继承了他们父母身上相应的品质——作为“嘴”的自觉。
王雪不知道该不该去怪罪,她想知道当年写情书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可是她连对质的勇气都没有,她失去了对质的能力。
六年级的毕业联欢晚会是最后一次聚餐,也是她最后一次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她进班清了清嗓子,笑着喊了一句:“当年的那封情书到底是你们谁写的啊?怎么弄到我身上来了哈哈。”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六年级的孩子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也可能故意装作不记得。
没有人会知道当年他们一点无心的举动在一个三年级的小孩身上会留下一生都难以愈合的创伤。甚至他们到最后都没有把姑姑买的彩笔还给她。
王雪感觉眼睛发酸。她从那天之后害怕见到姑姑,就好像她真的去写了那封情书一样。她不敢再收姑姑给她买的任何礼物,也怕再一次受到这样的伤害。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呢?
她没有哭,她又想起来妈妈说她玻璃心。
黑色
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我跟爸爸说我要离开河源,我也不会待在伤孝。爸爸总说我年纪还小,自己出去太危险了。他害怕我去这之外的世界。
他害怕我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也许就像他的爸爸害怕他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
我做了无数个有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梦,也许就像我的爸爸曾经也做了无数个有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梦。
他离不开河源和伤孝了。
我但愿我能离开。
我会用我当年告别伤孝的方式,告别河源这座有着白色天空和太阳的城。我说不上怀念,也说不上悲伤!
王雪
你知道我买了一张去满洲里的火车票。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去哪儿都一样,只要不是河源和伤孝就好了。
我当时很高兴地坐上车了,没跟我爸说,也没跟我妈说。爸……不让走,妈呢……又太担心。然后我就回到这里来了,嗯,伤孝嘛,它从河源开到伤孝了。当年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再回来了。
然后我就知道爸为什么不让我走了。
走不了!我想起来了,我看到那辆火车就两个站点。
一个是伤孝,一个是河源。
我时而会想起那封情书,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冷。
也许,在我身上也不再保留什么。
也许,只在我身上还保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