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奶奶的似水年华，光鲜亮丽。

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成绩又是最好，花甲之际，追忆起她的文青时代，仍是滔滔不绝。隔着遥远的时光，我能想见一位消瘦又灵动的少女，伴着牧笛声，两颊泛着稚嫩青涩的红润，黄昏下，眼下一颗鲜明大气的黑痣，反衬得她更有生气起来。

将学堂里的书悉数借来，在温润的暮光下，她坐于稻田间，高昂自信地朗诵——那泛黄纸页上的诗句。不远处，稻香风吟，她唇红齿白的如花笑颜，乌黑俏皮的发尾，总会不自知地漫出书卷气，一路浸入黄土，流入群山。她如此温润，似与那个男耕女织的时代超脱，这个少女，脆生生地长出了余韵袅袅的水墨枝。

远方的风笛声仍在鸣响，那双水灵灵的明瞳已显浑浊迷离，一大早，奶奶声情并茂地捏着腔调——“清晨犹枕着一片凉雾，却偏偏飞来两只……孙女啊，这个……这个字是什么来着啊……”我从她瘦骨嶙峋的手中，接过一本她那年轻时的摘抄本，纸张陈旧泛黄，清秀的字迹却依稀可见。

“鹭。却偏偏飞来两只鹭鸶……”我见怪不怪，回应她的问题，从那对细长的柳叶眉间，从鬓间丛生的白发悄然望去，我分明窥见了她褶皱中藏起的委屈思绪。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健康的美人，生理，心理皆是如此，可岁月不饶人，最爱臭美最不服老的人，眼睛仍旧不可避免地花了，偏偏，她又最不爱戴老花镜。

精致了半生的她，是不愿为眼前蒙上一层屏障的。

她做眼保健操护眼，她注重食补养生，她收集关于眼睛保健的各种信息，她培种绿植让眼舒适放松……

为安慰她，我无数次地幻想，有一种植入眼球的超薄晶片，让老化的眼睛扫除阴霾，让阅读从此酣畅淋漓。这种晶片，轻薄而透明，比蝉翼更薄更轻千倍万倍，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不必厚重地挂在鼻头，不必在她保养甚好的肌肤上压出两个深深的印记，它会轻盈地附着在她的眼睑上，服帖得如同春夜美梦。它舒缓眼睛的酸胀，轻启微睫修复视力，似流水般丝丝还原那炯炯奕瞳，它沁过轻薄的形状，严丝合缝紧贴在原本松弛的晶状体上，交融、润化了眼眶，有效地调动了视网膜。

那双凤眼轻眨，小扇徐展，眼壁稍有湿润，应是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与她相呼应，远方的流光细闪，近处的白底黑字，越过壁前的虹膜，越过睫状肌向内的房水，越过清明澈亮的晶状体，越过密不透风的泪腺管，历经千山万水，终将所有清晰的物聚焦在那一组细胞群上，呈出明亮的影像来。大梦如此斑斓，令人如痴如醉。

可梦想虽美，哪能一蹴而就？

偶有几次做事粗心，父亲便拿此说事，劝奶奶别再为了爱美而老把眼镜藏起来，况且挂在脖子上又丑不到哪去。奶奶总是不乐意听这话，着急反驳，“我从小看那么多书也没有得过近视，现在怎么会花了眼呢……总戴个眼镜出去，人家都要说我老了。”父亲不会惯着她，于是关心的话出口成了刀刃，字字诛心……

尴尬在我们之间散开，我不敢再多说下去，这铁打的事实，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刺骨些。奶奶眉头紧蹙的“川”字一点点地融化消散，化为一阵无声的平静，阵阵敲击着我的心跳。

我说，奶奶您活得长寿些，定会等来我给您念叨了很久的眼睛晶片！它会是你的另一双眼，让你生活读书全然无忧！

奶奶愣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相信。她不愿接受自己的风华已逝，不愿接受时代发展已与她隔岸相望，不愿接受这高科技陌生的生化反应，还真觉得是我们这帮年轻人，在忽悠她当小白鼠。

她叹口气，“你去房间里的第二个抽屉里，把我的眼镜拿来吧。戴着读，字能看的清楚点。”

初春日里，窗外的风不再那么冷，鸟鸣声渐起，打着心跳的拍子，与我昭示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楔子。

 “奶奶，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是由于晶状体调节能力下降，必然会出现的视觉问题。不是您心中的眼疾，更不是父亲口中的‘爱美’病。”洪流决堤。我鼓起勇气去试探这老人家执拗的样貌下，内心坚守的那片柔软。

“戴老花眼镜并非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或许我们可以先试用护晶状体眼药水，听说药水中是有某种微小的机器组织，可以进入晶状体改善花眼的状况，每次用眼过度时滴一点，……不久的将来，科技会一站式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难题！”我喃喃道。

晶片时代即将来到，我们确实可以通过特殊材料制造出视力晶片，根据各人的眼睛状况和老花程度，去维持我们晶状体的紧绷状态，从此青山明月妩媚依旧。

奶奶看着我，面带微笑，我知道她听进去了。我牛皮糖似地趴在奶奶肩膀上，顺着被叫停的那段诗，往下读给奶奶听——“风景，一下子就醒了……从上游一直到下游，桂花千里与长江比长……像一只不甘秋去的蜜蜂，妄想把江南的记忆，带回去用蜜饯藏起。”

那个削瘦活泼的人影，未曾离去。我深知这番朗诵或许不及她当年功力的万分之一，但四季流转，春去冬来，总有些细沙是应随风而忘怀，总有些鎏金是应心甘而珍藏，她靓丽，她含蓄，她不甘，她释然，她瘦弱，她磅礴……每一个都是独特的她，都是那个捧书于田间，大方抒情的女孩。

我只愿认真地告知她：“看书这件事上，您真的可以随心所欲，此后，只要愿意。您看着，念着，甚至背给我听。”因为科技创新会帮奶奶实现无数美好愿望，驻守那扇明媚的窗子，清晰如昨。

奶奶的眼镜仍不时藏在房间的第二个抽屉里。我赠予她的“眼药水”，也终于频繁地使用了起来，所幸，这和煦的日子还有清风可盼，这迷蒙的眼前还有芳华可待。这个开始慢慢伛偻的身躯，仍有足够大的空间，容得下悠悠岁月，容得下漫长时间，容得下科技创新，容得下渐老的自己。

与昨日相比，日子显得与众不同又意味深长。是对未来科技的足够信心，撑起了奶奶眺望今后的蓬勃希冀。

这份美好时代赠予她的鎏金厚礼，会趁着春风，成为她的眼，让她窥见心声，窥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