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惊春去 发表于 2024-07-28 16:48:56 阅读次数: 58278一
我生来是孤儿,当然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都是孤儿。
我出生在前线阵地,那是一片无望的灰天,沙砾扬起还没有落下就被火光照成一片透亮的夕阳。战地的烟火味弥漫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地上是一群人,围着几个破旧的屋子,远看总像聚落的部落。世界会在这一小片烟熏火燎的战争里退远,而死神却总是逼的很近。
在那片亘古的灰烟里,我随着战败的报信被送进了地下城。
寄养所也是灰的,广大的校区只对我们开放一点,就像广大的地球只对人类开放地下的一点。校区不教别的事,当代历史学和丧尸生物学是最大的主课,还有武器论和战争学,但主教不认为这很重要,“反正到时候做决定的也不会是我们的。”她说:“校区只教你们一件事,就是‘希望’。”她没有说,不论是被联邦抛弃的那天还是被人类抛弃的那天都不要放弃‘希望’。
放风场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仅有四角的天空,还有一面很大的方窗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城际,很失望的是地下城也是满目的灰色,建筑即棱角分明又模糊不清的混在一起,像一小片沙砾铺就的灰色的星空。“夜空”也是书上才有的东西,地下的天空也是假的,是联邦用大片的光板造成的,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技术,使那片天空看起来是很高的远方。
但这仍是一个袖珍的世界,有着人类为自己造的袖珍的天空,藏在地球里的袖珍的宇宙。
我在寄养所过了十三年,那是一段无所事事又惶惶不安的岁月。
十三岁那年,校区进行了分流。实践课好的到了地上,去做下一代的保卫兵,前线兵,报信兵……理论课达标的就都留在了地下,根据联邦的调配去各个地下城里做工。出乎大人们意料的是,我们这一代完全从地下长大的一辈人都想去地上,对安稳的地下工作反而抵触。主教只是一开始有些惊讶,她沉默的思考了一会儿,好像又懂了,安静地摸了摸我的头。
通往地上的通道用了电梯列车,其实它本名不叫这个,但大家都习惯了这么叫。我们跟着主教,三十多个同学一起跟着一伙通往地上的物资乘上了六月末最后一班车厢,圆形的车厢里没有椅子,因为大多数时候总是一会儿载货物一会儿载人,干脆就不放椅子了,这样能放更多东西。
地下城好像什么都喜欢圆形的,圆形的天空,圆形的世界甚至是圆形的车厢。后来研究这一段历史的心理学家说,“这表达了当时的人类缺乏安全感,对空间的紧张和穴居地下时对地上世界的怀念。”于是离去时我最后望了一眼这圆形的世界,它仍然是大团的灰,像飘渺的灰鸽子,唯余雪色的白天。
赶在六月的尾巴落下前,我们到达了地上。
书上说,六月末,正是深春。
二
我回想地下城的天幕,是永恒的白昼,苍白而细碎,像一层薄薄的宣纸。
而原来天空是宇宙的,大地是春天的,我们的世界是浓郁的花团锦簇,明亮的春和景明。失去狭隘的世界拥有永恒的大气,苍白还是光明都了无边际,新生与毁灭诞生的一样快,绝望与希望都绵延千里,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永恒的。
我们跟着物资运送的路线到各大战区,坐在空出来的最后一节车厢里,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黄油布,呛人的烟油味顺着光线流动的轨迹蒸腾上来,烟尘浸润了阳光,如流光一样晶莹。我看了一会儿光打在地板上不断变化的形状,光怪陆离的光影,莫名的,我想起主教那瓶经年的啤酒。
东方的天幕微微地发白,而主教一直沉默,她似乎在考虑,又想对我们说点什么。世界温和的沉静下来了,只有微黄的时间流逝。
很奇怪,当我透过多年发酵的经历和岁月回想,那是一段旧唱片一样的回忆。
等到亚洲战区A城的瞭望塔在极远的边际露出一个尖角,一切都像排好了似得,像电影重大场景出现前的铺垫,世界准备好了,露出了它尖利的獠牙。
主教轻轻地站了起来,掀开了原本只微微露出一角的油布。
“孩子们,”这是她最后一次喊我们‘孩子’:“十三岁,在过去,你们还是孩子。”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孩子们,你们不是孩子了。”
主教的眼睛里仿佛有哀伤,或者无奈,甚至是怜悯和慈悲:“历史课上,你们学过,丧尸的感染方式主要是病毒,水源,食物,地下管道,只要沦陷就毫无回转的可能。”
“可是你说过,已经有抗体了的。”有人说。
“但是那些都是有限的,且不可再生的东西,当一个地区的病毒被发现时,事情就已经没有希望了。”
“目前已知的机械损毁对丧尸没有任何作用,而丧尸病毒的潜伏期高达两个星期,14天,而唯一能隔绝传播的大型杀伤式武器,只有——”
“核弹。”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风暴般的窒息席卷过一切。
“新历213年,各战区和地下城代表出席联合国会议,签订《国际合约》,合约规定,减少地区往来,新生儿在地下城校区完成为期十三年的基础社会教育,通过分流补充在上一轮‘清洗’中流失的岗位,建立亚洲,美洲,欧洲三大核武中心,由中心派出人员驻守各区,在察觉问题时启动‘清洗’,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
原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抛弃与毁灭都是一瞬间的事,谁也不知道致命的清理什么时候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可能就在下一刻。
“核武到来的前一分钟内,地区的自动防御系统会响起警报,这就是剩下的人所拥有的一切了。”
我们都不说话,因为当时没有人能反应过来。于是主教接着说,但接下来的话已没有什么意义,她知道我们迟早会知道一切的。
于是那段路程往后的记忆我已不剩什么,只有那不断变幻的光,和主教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放弃‘希望’,不要忘记生活,这是最后一课了,以后的世界会很难的,但是,不要忘记这个时代。”
她鞠了鞠躬。
三
“……新历257年,地下三城失陷。”
看到这词条时,我正在碑林做工。按照惯常的重要新闻的播报法则,它在高空闪了三下,然后消散了。我看着它,没什么反应。
新历人的精力仿佛十分奇怪,不像麻木,只是平静,好像这样就能忽略随时降临的毁灭带来的巨大恐惧。一般这种三类新闻是不会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二类倒是勉强能牵挂一下,一类……一类是所在地下城被锁定的紧急警报。
那时碑林下雨了,人工雨,带着一股寡淡的白水味。死难者的名单很快发了过来,其实就是地下三城登记的全部人口了,于是我牵引着电子枪,开始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镌刻,像铭记,又是像一场盛大的自欺欺人。
这本该是一个普通的雨天,耳边是磅礴又喧闹的雨声。
“碑林计划”是由联邦牵头发起的一场公益活动,目前已有两千多个地下城加入。我在十三年的基础教育结束后,完成了“最后一课”,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加入了碑林。
碑林是浓郁的黑色,像夜空的实体,雨水在碑体滑过,像透明的时间,电子枪在工作时会激起银色的火花,密集而短促,而给夜空整理完的碑林,如同远古时代的屠杀,死难者的碑文,肃穆且宁静。然而并没有屠杀者。
碑林上拓下一个又一个名字,冰冷而炽热,仿佛拓下了一个人热烈的灵魂,又在永不止息的时间、和雨水中冷却,比流星更短暂,比泡沫更飘渺,像是镌刻在星空上的记忆。
泠泠的雨色和凉夜,只有我手下是滚烫的萤火,四下飞散,像夏夜的萤火虫,或者纷飞的银星。等星光从我指缝间溃逃,碑林里显现了一个新的名字,并不长,一个普通的名字,主教的名字。
我没意识到什么,只是仿佛身体溃烂了一小块,然后是被雨浸染了似得悲凉,夜空的孤独的底色蔓延开来,波光一动般融化,流淌。
地下三城,我十三年的故乡。
我回头,万顷的碑林在光下,肃穆悲凉,这是埋在地下的墓碑,四四方方的几何体,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个城市的陨灭。
新历241年,地上战区几乎消失,人类人口下降至原地上人口的百分之四十,联邦宣布启动“红墓”,封闭地下城,余下战区将丧尸聚集,由核武中心进行“清理”, 所以这几乎是自杀式打击,而每一次打击都在飞速消耗着人类所剩无几的人口。
至少一代人内,遭受核打击的地面不会再开花;至少一代人内,人类看不到真实的天空。
那趟短短的旅程,竟是我唯一的真实,往后只有回忆。
所有人都在决绝地往前走,带着永不回头的魄力,试图遗忘过去。
人类会后悔么?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