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蜜糖、细腻又绵长

在我的眼里父亲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爸爸。

父亲对我那么凶，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射着严厉的目光，对着我上下扫视，他的眼神像一把机关枪一扫过来我便心惊肉跳。向下弯的嘴唇令他看着总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即使微笑了也总给我一种他此时此刻正怒火中烧的感觉。他太高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巨大的身影却令人颤栗。我一望见灰狼似的黑影朝我们走来，耳畔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便明白是他。灰狼似的黑影里盈着一个父亲的威严，我看着影子想着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菜——一点小青菜卧在餐桌上，她正在用铲子铲着锅炉里的锅巴，我和弟弟妹妹坐在旁边，弟弟流着一串涎水笑呵呵地坐在地上，我和妹妹的肚子都咕咕响。我们都等着父亲的归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过来的时候看着他的身影我总是很紧张，即使先前做好了了心理准备——我一见到他便想起平日里他对我的训斥、教我对弟弟妹妹要谦让等等话语，萦绕在耳边似只苍蝇嗡嗡嗡转呀转，令人烦躁。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气鼓鼓的，傍晚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往饭粒上洒几粒盐巴嚼着饭粒，我大口大口地用筷子拨拉吃光碗里的米饭，边把手上裂了一个豁口的碗收好，将筷子搁在碗上等待一会儿去洗碗。我们家的家务事除了母亲便是我在做，父亲总是和我说我要做一个勤劳的小孩，女孩子多做家务总是好的，他那命令式的语气我也不敢反抗，害怕又挨训。洗碗时我总要拉上我的妹妹，将很多的碗堆在她的地方，而我洗一两个便偷偷跑掉，妹妹哭着要告状，我便威胁她是父亲叫她的，还特意嘱咐我少洗一点，她多洗一点。于是乎妹妹便乖乖的默不作声，而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厨房去找小朋友们撒欢地玩。妹妹也怕爸爸，我也怕这个在我眼里偏心、小气、严厉的家伙。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爸爸，在我的眼里好爸爸都是温温和和的，别人的爸爸每周末都带他们的孩子去街上买三分钱的葱香脆饼、买一分钱一个的糖。而我的爸爸不会，他连一筷子青菜也要和我计较，要我好好的带弟弟妹妹不准欺负他们，弟弟妹妹稍稍有点事就要凶我，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干的就是他们调皮……想到这我皮球似的泄气了，那些与父亲的回忆里好像都充斥着苦涩的味道，像外表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炸开里头什么都没有，最后化作一团碎影碎成千丝万缕望也望不见。

不知道怎么了父亲忽然带我出去玩，那天的雨很大。豆大的雨点敲在屋檐上化作水花，啪嗒啪嗒的声响回荡在耳边。树叶子上几滴澄澈水珠欲落，透明的伏在这绵长的绿色脉络。雨露卷着我几根翘起的头发沾湿了刘海，我托着腮朝远处发呆时恰好父亲从雨幕里走过来，半湿半干的衣服在风里一晃一晃，翘起来的衣襟像雨里的叶儿摇呀摇。父亲从他的衣兜里掏出来几颗糖放在我的手心，这对当时的我可是一笔巨大的礼物，我拆了小小的一个掰了一半打算给妹妹，咬着甜甜的糖果，顺着嘴里的热气淌下化作糖浆，甜蜜蜜的味道让我的思绪飘到了很远，我将糖块塞进口袋里想着省着点吃。糖块被雨水沾湿了沾在一起，糖纸与糖块黏糊糊地融在一起，父亲叫我快点吃糖，我小心翼翼地将糖纸剥开，里边的糖半化不化，我掰了一半打算给妹妹，偷偷藏了一颗在兜里想带回去给妈妈吃。父亲牵着我撑着伞走在雨里，只是雨是斜斜打过来的，沾湿了胸前的衣裳，雨渍湿润了翘起的衣襟，衣角缓缓垂下，我身上布着线头的衬衫被水打得湿了。

缩在雨伞下父亲带我在小街上看看，路边小摊上有几个人在雨里撑着伞叫卖，声音透过织得密密的水雾传到了好远，小街不像往日熙熙攘攘，偶有几个人影穿梭在水雾里，也因为下雨的缘故鞋子踩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嘎吱嘎吱响，我拽着父亲的袖子穿梭在巷子里，微风拂面来夹杂着泥土的香气，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在小巷里只听的见雨声与叫卖，我甚至听不到父亲呼吸的声音，细雨笼罩的一切都那么静谧。看见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香肠，舒活的香气洋溢在我的鼻腔。父亲从他的兜里掏出有些破旧的皱巴巴纸币给我买了一根，我握着竹签子贪婪地嗅着醇厚肉香的味道，手指感受到香肠温热的气息令我每一个细胞都在身体里舞蹈，口水漫了出来我却迟迟不下口。我紧紧地攥着竹签子生怕它掉，看着香肠上方冒着的白色水蒸气我问父亲：“爸，你要吃吗？”父亲摆摆手拒绝了，刹那间我咬了小小的一口细嚼慢咽，肉的醇厚香气洋溢在舌尖在口腔打着旋，恰好的发挥了它的醇厚鲜香，我静静地吃着好想永远记住这个味道。我不敢抬起头看父亲，他依然是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只是他的身体愈发的瘦弱了，听母亲说是因为父亲日以继夜的工作。那天的雨很大，我拉着父亲的衣袖和他一起撑着伞看湖，雨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掠起点点水花，泛起的涟漪圆圆的，像花的样子。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天是我最后一天和父亲看湖，不然我一定会攥着父亲的衣袖抱着他千万遍对他说，“你不要走”。以后的日子一如平常，苦涩又烦闷，平静的泛不起点点波澜，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母亲坐在角落里眼睛哭得红肿，我悄咪咪走过去想吓母亲一大跳，可是看到母亲佝偻的背与红肿的眼，我好奇地瞅了瞅她问着：“妈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定了定神看着我，红着眼睛又哭起来。我便感觉莫名其妙，当天晚上我们家围在一起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像变成风消失了一样，而母亲也像丢了魂一样。弟弟妹妹边往嘴里扒拉着饭粒边吵吵闹闹地问我爸爸去哪里了，我随口说了一句：“爸爸出去吃了，可能晚上会回来。”那语气好像这是真的一样，以便应付吵吵闹闹的他们。弟弟妹妹认真地看着我点点头又跑出去玩了，我来到水槽前开始洗碗，原本规定数量的碗此时却少了一个，我没有感到窃喜，反倒令我很不习惯。想着父亲不知去哪里的行踪，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很远——忽然想起父亲机关枪似的眼神，以及让我心惊肉跳的说话语气。父亲的身高与投射下来的灰狼似的影子伴着咚咚的脚步声。“父亲明天会回来的。”我安慰自己说，父亲的黑影里盈着属于父亲的威严，而这个威严是建立在这个家，这个房子内的。“说不定他会给我带好吃的，就像糖块一样——”我洗着碗想着之前父亲给我的糖块，被水浸过的糖黏糊糊的，咬下一口是甜津津的味道。即使我不喜欢那个偏心、小气、严厉的家伙，但当它背上了父亲的名字时，里面却有我经久不息的爱。

当我发觉他在我眼里其实一直没有那么讨厌的时候，父亲却不见了。我掰着手数着父亲离开我的日子，一天，两天，三天，里头漾满了苦涩的味道，像外表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炸开里头什么都没有，最后化作一团碎影碎成千丝万缕望也望不见。母亲告诉我说，父亲不见了，父亲变成了星星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那时却坚信父亲只是走丢，执拗地等待父亲从远方给我带来一块甜蜜蜜的糖。人间的温情跨越无数岁月和命运的阴霾，将记忆烘烤得蓬松而馨香。过往看似苦涩的时光经过岁月的烘烤化作几块蜜糖，细腻又绵长。

我记得之前的每天傍晚必须等待父亲工作回来时才可动筷，于是我用筷子往嘴里拔拉着饭粒，夹了一筷子青菜便不在作声。家里穷，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嗷嗷待哺，因此我也不能吃太多。我清楚的记得之前因为多夹了一筷子青菜父亲便用筷子打我的手心，让我把青菜让给弟弟妹妹。“尝过味道就好了。”他用生硬与愤懑的语气和我说，边用筷子敲我的手。筷子打在手心火辣辣的，可能也不是特别疼，但因为内心的委屈这种微小的疼痛也就翻了倍。我的心里不满与委屈似洪水决堤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无奈。可是我现在心底的思念满得快要溢出来，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不会快快长大，为什么当我发觉到父亲一直静默地爱着我的时候父亲却走丢了，我还没有记住父亲的声音、父亲的样子、父亲的身影；还没有再和父亲于大雨时撑着伞看湖面，雨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掠起点点水花，泛起的涟漪圆圆的，像花的样子。还没有再听一次父亲对我的训斥，回味那时我心底的无奈与委屈，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觉得亲切与快乐，但是时光不会重来，曾经逝去的时光跨越无数岁月也就弥足珍贵。我好想好想有一天扯着父亲的衣袖，对他一口气说个千百次：“爸爸，我好爱你，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爱你。”

只是这样的情景只能在梦里出现了，那些岁月历经时光流逝熬成了一碗蜜糖，那些脉脉温情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刻上了深深的烙印。

于是后来，在我的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好爸爸，不过我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