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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凝眸

冯思彧 发表于 2024-07-24 13:38:14   阅读次数: 1096

  01

  这是班主任不知道第几次叫顾抒来办公室了.

  "初三了要中考了!顾抒,不是我说唱戏不好,要么你转到戏校去,要么就安安心心好好学习,你瞧瞧你的期中考成绩,和初一的比差了多少....”

  "老师,我说过了,戏这件事,一天不练,自己心里知道,两天不练.师傅知道,一周不练,那些台底下的现众都听得出来.我转不转学,考得怎么样,与您没关系,"顾抒闷闷的说,喃喃地念着戏词,晃着纤瘦高大的身子,推门欲走,却突然转回身说:"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您还是多费些心思改完这几天的作业吧,都开始积灰了.角儿不好当.

  "那你想过怎么应对中考后的成绩?你就这么……"班主任呻一口茶,"那便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也就是了.”顾抒突然唱起来.游丝般的音让班主任迟疑了几秒,不字正腔圆.带着少年声中的青涩,是白素贞的唱词.

  02

  顾抒的师傅姓吴,名涟,从眉目来看,年轻时长相算是清秀.他说自己跑了二十几年码头,现在教教散学生算是大才小用.但是说实话,顾抒觉得自己的师傅就是个任性的老顽童.人都快奔七十了还替人家录花旦的光盘;一高兴就不收学生的学费;喝酒喝到兴起,便借了七分醉意唱醉酒……

  吴涟人和善,什么都好说话,只在学生面前立了两条死规 矩:一是来了就得好好学,不能打马虎眼,一年基功两年身段 

念白,少了一年都不行. 

  二是若是要走须要学完手上的那出戏,不然不放人走. 

  顾抒想着,顺手打开了门,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唱腔,只是 声音很小,有点喉唯诺诺. 

  "你这柳梦梅可不能这么唱啊,把人家的英气都唱软了……"师傅拿着方木在桌上拍,给那个小生讲戏. 

  见顾抒推门进来,师傅愣了一下:"今天来得这么早?”

 "我要把苏三再练练。” 

 京昆不分家,师傅教戏往往是从昆曲开始教的,顾抒不经意地撇了一眼那初学的小生,却发现是个女孩,微低着头,脸上发红,嘴角向后撇着.

  这年头,女小生也不算少见,就自己……

  师傅给顾抒选行当的时候,看顾抒满脸莫名的惆怅,晶亮的童眸,还有疏少的活,说是娘但还有阳刚在里面,说是魅但还是很有些男子汉的气质在.他说,青衣吧.

  顾抒是男旦.

  他挺佩服自己的师父,两门抱,教生教旦还教净.虽然年纪大了腿脚却还利索,教武生也有两下子.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隐约听到了师父喊他带那个小生去吊嗓子,他应了一声,去天台.

  03

天台上其实已经有几个同门的师兄妹在练声了,或立或坐,一行当的聚得紧些.

  见顾抒上来,几人只是微一颔首,有入迷的,连头也没点. 

  "苏三离了洪洞县——”顾抒深吸一口气,天台上的草木气息顺着他的鼻腔直入体内,他也没管身后有些局促的女生,倚着铁栏杆,对着逐渐逐渐浑浊的天空,"咿咿呀呀”地吊开了嗓子.

  初夏微凉的夜风吹着,吹着,顾抒带上身段唱着,仿佛自己真的就是披枷带拷,在大街上哭诉的那个苏三.

  "吃饭了——”师傅遥远朦胧的京腔从楼下厨房传上来.他微探出了身子,向盈满此起彼伏的咿呀声的天台喊着.

  清炒藕片,凉拌苦瓜,绿豆汤.吴涟在白瓷碗里一碗碗地盛好端出.顾抒夹了一片藕,浸在汤里,盯视着那些浮起而又沉落的绿豆发呆.

  唱花旦的师妹叽叽喳喳地嚷嚷个不停,相比之下,顾抒虽不算腼腆内向,话也倒稀少.

  顾抒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去练功房.”

   04.

  小练功房一墙是镜子,前面是木质的把杆.顾抒把左腿放到把杆上,两腿绷得很直,右手扳起左脚脚角,身体弯成一个弧度,一下下地压着. 

  唱梅派青衣的师姐也进来了,她冲顾抒笑了笑,一边压腿一边登台的,有一搭没一搭和顾抒聊着天.

  顾抒的短袖湿乎乎地粘在他背上,连串的汗从他的额 角划落,他停下了动作,站到了练功房略空些的地方练卧鱼.斜托掌,右别步站立,微微屈膝下蹲,盘卧于地.累啊!

  8点,各路人马回家,只留几个在师傅家借宿的,顾抒潦 草地写着作业,敷衍地写着.门铃响,吴涟起身去开,是个穿职业装的女人."我叫项炽,是顾抒的班主任. 

  项炽总觉得这几天顾抒不对劲,他是不大会同自己顶嘴

的,于是去顾抒家,敲门多次却无人应,听邻居街坊说才知道,顾抒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抛下孩子远去,他随母姓由外公带大,而前几年外公也撒手人寰.说是抽烟积下的肺病,被推进救护车送去医院后不到一天便天人永隔.

  而这些,顾抒从未在人前提起过. 

  05

  时间过得飞快,窗外巨大柳树上的蝉鸣愈发的浓厚起来.6月了,那次的“家访"也成了十分遥远的事情.门边挂着的倒计时被一页页地撕下,还有5天.

  吴涟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来的人明显少了,天台上空空落落,只有新开的茉莉的芬芳.

  6月21日到了.

  顾抒坐在考场里,心里泛上莫名的紧张感,呼吸也变得急促.他闭上眼睛想戏词,缓了口气.

  中考过后的第二月便是毕业典礼,很隆重,先是颁奖再是表演,整个学校几千人都拥挤地坐在礼堂里,他对于自己的节目,有些慌.

  师傅来了,他是很在意自己这个徒弟的第一次登台的,拎来了行头油彩,叫顾抒到后台来化装.

  吴涟麻利地往顾拧脸上拍底色的粉白油彩,上完油红胭脂,他的性别就模糊了.叶筋笔画眉,轻扫几下就有了戏味.贴片子勒头,顾抒按条子向前扎,吴连用手在后面拽着,睁眼上半张脸都紧了.整个后台的人都新奇地看着师徒两个忙活,忙而不乱,勒纱网子梳大头.

  吴涟在箱子里翻了翻,“顾抒你先去换衣服,我找点翠头面."

  顾抒轻轻嗯了一声,接过师傅手中的红衫,去厕所换衣服.他小心翼翼地穿上,怕花了妆,根本没管旁边几个男生怪异的目光.他掏出红油彩勾唇,指尖上沾一点抹,再是勾眼线,眼神凝实.

  师傅替他带上头面,拎了京胡,向外头吆喝一声:"小夏你把人带进来吧,还有一个节目就到了."

   夏缶,那个女小生,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持笛.后面一众师妹拎着乐器热热闹闹地走进来,看见顾抒,愣了.

  他穿着红色团凤女蟒,头戴风冠,端着玉带立在那里.白底腰包上绣一条彩色行风,一双吊起来的眸瞪着,更大了,含着讶异,窝着水儿.眉入鬓,腮粉红,满身的端庄华美。

  顾抒抽了抽鼻子,心里温暖得想哭.

  一个同学来招呼他们备场,顾抒起身挪步上台. 

  幕启。

  06

 京胡声起,顾于九步走到台中央,聚光灯照得他脸发 烫.捋排穗站定亮相,台下懂戏的老教师眼神亮堂堂的,叫了几声好.

  顾抒张口,"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车升."台下一静,校长站起身,鼓掌,摘下眼镜摁着眼角.这是程派的青衣啊,这行腔是老程派的路子啊,现在这么唱的,还有多少?

  开扇半遮面下蹲,兰花指与视线相交.少年的眸中带上了醉意,清澈,而又饱含着化不开的惆怅.笑意愈发浓厚,游丝般的腔调震撼着场内的每一个人.这一出醉酒,吴涟想,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项炽呆坐着,她一直以为男旦唱的戏,应是乱的,既不柔也不刚.可她听着顾抒清朗的嗓音,仿佛听到了小时候奶奶在收音机里放的戏曲.她想,也许对顾抒来说,戏比天大.

  台下的同学听得一愣愣的,在音乐课上听过戏,看过戏组就是听不出,顾抒是个男孩.

  皮黄声声,黄钟大吕.顾抄眼前的世界仿佛暗了,耳边的空气仿佛被抽出,只留件奏在脑中回响.

  曲毕,掌声雷动,

  满堂彩.

  07

  顾抒回头看吴涟,见他对着胡琴失神,口中喃喃唱着,声音很低,可顾抒却听到了,是心灵间的交流.

  "遥望凝眸,今日得识英雄喜悠悠...."

   顾抒一怔,又笑了. 

  遥望凝眸.

  大青衣.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