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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er 发表于 2024-07-29 17:04:05   阅读次数： 44552

我是一点一点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的。

先是外婆的新手机。周末我正写着作业，耳机里还是张碧晨纯粹的嗓音，歌曲高潮处却被嘈杂的电影解说打断：“请看，这位是小美，这位是小帅……”我不满地摘下耳机，本以为是母亲不小心打开视频外放，却撞上了母亲蒙眬的睡眼。“你外婆又在刷视频了。”她嘀咕了一句，翻了个身。“啊，她不是老年机吗？““你姨妈刚把你表哥的手机给她。”母亲说着，又睡过去。

楼下的解说又换成了油腻的家庭小短剧，一听就知道是婆媳大战。媳妇尖利的嗓音刺破滞结的空气，夹杂着外婆略刺耳的笑声。我默默塞回耳机。好久没听到外婆么开怀的大笑了。平时母亲上班，我上学，外公出门打牌。家里只有外婆和电视连续剧。电视剧循环往复，一如外婆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她内心的孤寂，被一个个频道暂时填充，又在广告后慢慢消解，重组，在一个个节目中被反复咀嚼。短视频相较于电视剧，有更多互动感，而且没有广告。或许，能更加慰藉那颗孤独的心。

但事情却变得有怪异。晚自习结束已是深夜。踏进家门时我还背负着满身疲惫，却被客厅嘈杂的人声吓了一跳，疲惫也散去一大半。幽灵似的身影蜷坐在小板凳，视频纷扰的背景乐在客厅回响，近乎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你外婆怕是上瘾了。”母亲把削好皮的桃子塞到我手中，“你先上去吧。”我拿着桃子走上楼梯，眼睛还盯着楼下。外婆还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方小小的显示屏，不时发出毫不收敛的笑声，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忽地感觉后背凉凉的，似乎冥冥之中有目光注视着我。可能学累了出现幻觉了吧，我想着，逃也似的上了楼梯，心依然跳的很快。

洗漱完后我瘫在床上。正准备关灯，母亲匆匆跑进房间：“别关灯，我关个无线网络。”“啊？”母亲朝楼下努努嘴："你外婆呀，这个点还刷，大概真上瘾了。”房门外，隐隐能听到网红热歌，反复被不同嗓音哼唱。母亲关了网，又屏息谛听。杂乱的乐声交错。“怎么回事，没网了还能放。”她嘀咕着。这时声音戛然而止。大块大块的沉默，浮动在夏日的稠密的空气中。然后是重重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外婆上楼睡觉了。母亲松了口气：“早点睡哈。”她带上我的门，顺手关上房间的灯。

猝不及防的黑暗，让我睡意全无。脑海中外婆身影浮现，她穿着熟悉的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然后满头大汗地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酿。“囡囡，小心点儿别烫着……”她对着碗呼呼吹着气，小心翼翼把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注意到一些细小的银色的丝粘在她的手上。却是冰凉的触感。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酒酿，是外婆的新手机。而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笑。哈哈哈……我猛的睁开眼，一场梦。

然而外婆的笑声还在耳边，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

从外婆有新手机起，她就没做过饭了。

然后是朋友颜。颜是一个细腻的女孩，会在你生日时送上她亲手折的满满一罐幸运星，让你感动地痛哭流涕。暑假里我们相约一起去旅行。好友相伴，谈笑风生，共同欣赏沿途风景。这趟旅行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中被镀上玫瑰色的光。

但是幻想只能是幻想。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玫瑰色的光碎落一地。在动车站会合，打个招呼后我们合影。然后她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小巧耳机，熟练的塞进耳朵。我刚打开合照，想吐嘈她的拍照技术，手却顿在了半空中。熟悉的姿势，熟悉的表情。我的外婆。不一样的只是她带上耳机，没有嘈杂的音乐，还有她看的内容，不是婆媳矛盾而是明星八卦。我讪讪地放下手机，咽下那些本已在舌尖上的话。她还沉浸于视频，时不时笑。无声的笑。

动车上整整四个小时，她很少抬头，大多时候都盯着手机。虽然相邻而坐，但我与她的交流都是通过小小的聊天框，没有谈笑风生，只有手指在键盘上跳跃。我几次想找她聊天，看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屏幕，转而把视线投向窗外。苍翠群山和明净蓝天一掠而过，似乎比她更为真实。

这不应该是她。

但事实证明这不是意外，而是旅行的常态。手指双击点亮红心，轻轻上划，再双击，再上划。视频源源不断地流过，她并不厌倦，发出几声轻笑，继续。一个又一个，从动车站到出租车，从出租车到景点。饭桌上的菜几乎都凉了，她还盯着手机屏幕，手里的筷子伸向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看完这个视频，她才夹起一筷子菜塞进嘴里，也没有觉察到菜已经凉了。我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她。在学校里她胃口很好，大口大口嚼着鸡排，不时凑到我面前做出一幅陶醉的表情，惹得我笑骂着去打她。而现在，她已经吃了将近一个小时了。我不得不拍拍她的肩，“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走吧，等会还要逛商场。”她连声应着，却依旧没有从屏幕上抬起头，垂着头起身走出了餐厅。她的视线始终未离开过屏幕。

晚上接近十一点，我已洗漱完毕，看一眼她，屏幕的光依然明亮，只是这次她没带耳机。“欸，你看这个。”她忽的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前。我凑上去看，抖音口水歌洗脑的韵律之下，一个黑人骚首弄姿，摆出各种鬼脸。哈哈哈。我敷衍地干笑几声，她没有意识到我的假笑，继续刷一个视频。

“颜，我先睡了。你刷视频没关系，声音小点就行。”我爬进被窝，关掉我的床头灯。“哦。”她应了一声，也没抬头，转过身背对着我。手机屏幕上莹光闪烁，显示着她还没睡。

我把被子拉上，盖过头。又一次失眠。颜就在几米外的床上。可我觉得这不是原来的她。旅途一路的疲乏与寂寞汇聚成委屈的河流，汹涌澎湃。她会在我比赛前给我温暖的拥抱，会在我难过时写小纸条，会趁我午睡时捉弄我。可是颜不见了。她沦陷在那个短视频编织起来的虚拟世界，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视频中，无止境地刷，刷，刷。我们之间相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海峡。为什么会这样呀。不应该是这样呀。

心空空落落。窒息感。我能听到自己艰难的呼吸，像是溺水者的挣扎。泪水划过眼角。为什么呀。我一遍遍追问自己。没有答案。只有旁边颜刻意压低的笑声。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探出头看向她的方向，瞳孔放大。

我看到黑暗中有东西在闪着荧光。是银色的丝。

“姐姐，姐姐！”表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晃晃脑袋，一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看着视频发呆了许久。“陪我玩变形金刚！”表弟举起手上一个小小的变形金刚模型，“姐姐你刷视频刷好久了。”他不悦地叫着。我还有些恍惚，匆忙关掉手机，陪着表弟摆弄他的变形金刚。瞥一眼表，我才意识到自己差不多刷了半个小时的视频。纠缠的思绪像刚从包里拿出的耳机线，错综复杂，将我裹住。我无意识的摆弄着起表弟的变形金刚。

咔嚓一声，变形金刚的腿断掉了。表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震的我耳膜发痛。头好晕。 表弟的哭声在耳边不断的放大。我捂住耳朵，哭声却依然响亮，震动着耳膜。

混乱之中我意识到手上有异样的触感。低头，细细的银丝在手上蔓延，扩散，爬上手臂。然后延伸，缠绕，编织。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顺着线的源头看去，我看到了手机屏幕上面的倒影。模糊，但勉强能看出轮廓。

网。

是我亲手编织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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