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余温 发表于 2024-07-31 22:59:03 阅读次数: 68280这夜的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着。右手没入老泉,很冷,李白酒醒了三分。他方才舀了一勺泉水要洗脸,木勺上几滴霉斑依稀可见,几叶枯草和细小的蚊虫自由地晃荡。月光萧疏,如同泡沫,李白忽地感到觉得水面漂了一层油脂。油脂像宿醉的人的脸,使空气里发腻发臭。这下酒醒了七八分了,李白丢开木勺,往脸上扑了几捧水,更清醒了。他还嫌不够,把整个脑袋砸进老泉,冷热相接,他感到他的脑袋正发出烟来。老泉也冒出酒气。明天早晨这里将再度冷冽,仿佛从未发生。
月光疏疏冷冷,刘氏和两个孩子已经睡下。李白碰了碰门,门纹丝未动。他冷笑一声,打算回赵三家。他紧了紧寒衣,发现自己一袭破袍,脚上却蹬着锦靴,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于是又笑出声来,但很快意识到不妥,于是笑容也淡下来。锦靴是他前些日子去拜访玉真公主途中遇到的旧友相赠的,他科考得意,已做了官。秉着少时同游的情谊,他给他添了盘缠,置了衣裳。李白看着好友,感到他拥有一种残忍而慈悲的天真。他想起自己,以及自己的潦倒士人朋友们,他们都拥有很狡猾的眼睛。他们吟诗作对,欢饮畅谈,李白的诗脱口时总是招来陈悠之的赞叹,陈悠之的赞叹里像沾着嫉妒,却更像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快意。陈悠之说,李兄大才,然而。
对于他去拜访玉真公主,刘氏是不信的,他的华服不是偷的,刘氏想必也是不信的,只怕闹开了,要他速速归还,莫连累她。李白要了盘缠和锦靴,前者在路上耗尽,后者藏匿于长袍之下,和着泥点子,湿着秋霜。
吱呀一声,月光吹开门,李白就是在这时登台的。他解释说方才去小解了,没有人有意探究李白话语的真伪,或者本就无人注意他离席的时间,他们只是涨红着脸,要李白自罚三杯。李白走了,赵三吴七们只是少了一个大笑的节点,在漫长的举杯中感到了一丝茫然。而这茫然,早在被意识到前就被漫入喉中的酒冲走了。酒一杯一杯下肚,眩晕感一阵一阵袭来。可他越是头痛欲裂,喝得就越快,越酣畅淋漓,越喝,也越清醒。粗瓷破碗,很浑浊的酒浆,很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一张酩酊酒徒的脸。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潮红,贴在脸上的一络一络打结的胡须和头发。他很骄傲地看低的刘氏,在不久前顶着荆钗云鬓,决定关紧房门。他甚至很清晰地看见自己肿胀的眼睛,那里面有东西一闪而过,而是什么,他不敢深究。他痛恨这种清晰,这种比老泉的清晰更清晰的清晰。
李白决定吟诗一首,他一手举起酒杯,一手很隐秘地支在桌上,撑起身来。他总觉得,他吟诗时位置必须高一些。无力起身总是会显得不潇洒的,成堆的酒壶挡着他的动作,李白略微的晃荡竟自成风流。他心中窃喜,扫视酒桌,几人都喝多了,两三人趴着,一人直勾勾地看着窗户,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剩下的几个看他,算是捧场,但眼神也是迷离的。李白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不平,但很快又觉得自己只应该为他们可惜。李白端的碗只浮着浅浅一层酒。上次是同样的情形,他一边吟诗,一边晃着载满酒的大碗,掉出半碗洒在旁边人的衣袍上,那人很不客气地扇了他几巴掌。他也怒了,李白年轻时也曾习武练剑,一身腱子肉至今孔武有力,但这酒软了他的筋骨,他隐约察觉到,他的酒壶是兑了水的,冒着他家院里老泉泡着的飞虫尸体的味道。这兑了水的酒使他头脑清醒,他是宴来的客,这“宴”的主人,和主人的弟兄,正已一种令人不能怨恨的防备看着他。他晃碗本是想卖弄风流,再落落大方地拉进与宴上人的距离。李白记得他年少时的宴饮,觥筹交错,他金樽半斜,流下的清酒沾湿好友的华服,好友搂着他的肩膀,笑道,李兄真名士。可粗瓷大碗的小半碗,可抵四五个金樽。李白不知该怪自己思虑不周,还是怪乡野之人不懂风流,只是他的愤怒在众人的眼神里乖顺下来。或许是他的愤怒天性使然,或许是学习的成效,他在酒桌里的怨愤,是不指名道姓的。自从他的愤怒几次乖顺下来,他的姿态也矮了。李白发现这些人身上,那种曾经使他暗暗鄙夷的愚昧的濡慕,或者热烈到略显浮夸的敬仰正一点点消散。他所看低的赵三,酒鬼,年近四十还未娶妻,吴七,终日光着膀子的屠户,头发三月不曾洗过,眼神里都沾上了使他感到熟悉的,令他变小的,审视,或者隐秘的高傲。高傲。刘氏的高傲。自以为认清一切的高傲。
李白一张口就有股味冒出来,是酒在肠子里走了一通的腐臭味,他赶紧往嗓子里咽了咽,大诗人很匆忙很郑重地念了几句。又是几杯酒下肚,这时候他腹腔的肿胀感更加清晰,李白夹了夹腿,继续念诗。他因为夹着腿,念诗的姿态一点一点弯曲和变矮。然后他身子越低,吐字也就越清晰。他刚念完了借景抒情和直抒胸臆,就要到达感怀世态炎凉和表达进取精神的部分。做东的赵三晃着脑袋,很是陶醉,赵三说不愧是李兄,把春花说透了。李白像是明悟了,他迎合着赵三的话,说起了春花细腻的膀子和能掐出水的脸蛋。他已经学会了赵三吴七的语言。春花据说是赵三村里最漂亮的小娘子,背影也是芳香,李白遥遥地看过几眼,春花注意到他的眼神后走得更快了。赵三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嘟囔说春花可黑。李白这才想起村花叫春华。春花春华,谁在意呢。月光映着酒碗,泛着油光,很丰腴的样子。李白看看碗,看看月光,看看自己的脸,笑了。刘氏已经锁了院子的门,李白醉倒赵三家门口的狗窝边,吟着诗,一泡怒水奔涌而来,很烫。李白感到自己冒出烟来,他飘飘欲仙了。
(我很喜欢李白,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这个可视作不太恰当的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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