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归乡
写作者缪林翔 发表于 2024-06-16 13:32:06 阅读次数: 170981一座嵌在群山环抱之中的松古盆地,油菜花在鲜妍如火的春阳下遍野生辉,金光翠晕相映成趣,唤醒一派勃勃春意的盎然生机。不凋不败的松古平原,蓄养着“唯此桃花源,四塞无他虞”的梦境,桃红柳绿,山青水碧,恐怕用“伊甸园”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绰约风姿。
而在那年春天,频繁发生于祖国大地的解放战事,让这片江南田园水乡也不再只浸润于农忙牧歌,而是营构出一种焦灼渴盼与劳动热忱并存的希冀氛围。当璀璨的新民主主义阳光照亮东方,百姓们无不为江南地区吹响的解放哨音而振奋。那种迎接新生黎明晨晖的激越之情,洋溢在普罗大众被清风吹拂的面颊间。乡民们听到前线频传的捷报说,中原、华东野战军大军压境,即将发动解放杭州的战役,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在解放军和游击队的夹击之下,浙西南的国军残余势力奄奄一息,国民党松阳县长祝更生率部起义,推动松阳县城解放。丽水地区的国军残部节节败退,所经之处抓走不少青少壮丁,把他们运往台湾以充当对于军力的弥补。而我,姜金旺,恰好是在山坡上放牛的休憩时段,被一支途经此地的国军强行拖走的。这一走,就是残酷的大半辈子,半生的时光从指缝间悄然溜走。我们这些壮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与大陆互通音讯,以至于我的家人一直以为我死了,那些曾经有温度的音容只能存储于记忆中。被国军拖走那一天,我感受到春夏之交江南阳光的炽烈,却不曾想,多年以来,关于昔日那缕阳光的印象,只得伴随我长期驻留在祖国东南的岛屿。我怀恋童年时期大陆上空的日光,正如我终究爱上台湾这片热土一样——台湾是全中国人民的台湾,其历史渊源不容置疑。它理应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中华民族所拥有的中国领土,不容任何势力挑拨离间。
直到那天,一切迎来梦一般的机遇。恰如北岛的那句诗所述:“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坐在开往松阳县城的大巴上,我凝视着这片旧日熟谙的浙南丘陵,它那随心率般波澜起伏的轮廓,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横亘蜿蜒,仿若墨染青黛的月牙儿。
这是台湾初始开放大陆探亲的1988年,我早先从一架由台北飞往香港的飞机上下来。此时的松阳县城尚未开通绿皮火车,我只能默默地随大巴一路颠簸地回归故乡。我是从苗栗县回来的,它跟我所要前往的千年古县松阳,是一样的清秀隽丽。十余个小时的车程,我睁着眼睛忍住没有打盹,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位行人旅客,我都将他们视若骨肉相连、仁和至善的亲友,尽管有的人我一生只能见这一次。
“大陆,松阳,靖居口,我终于回来了……”当大巴停下的一霎,我干燥的双眸不禁像蓄水池一样热泪盈眶。车外清风如此撩人。大陆上空的阳光,时隔多年又一次暖和我的面庞,这令我多么畅怀!
乡亲们笑脸相迎,几十年前的兄弟姐妹,都早已变为成家立业的中年人,清俊的面目变得饱经沧桑、久凌风霜,我几乎快要认不出他们啦。但所幸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诉说的亲蔼松阳方言,再度令我置身于童年印象中的故园。松阳方言有一丝像吴侬软语,又夹杂着一些丽水方言、温州方言的元素,总之是浙西南地区的一锅“大杂烩”。这样轻软而不失锐气的乡土语言,是我梦中时常温习的喃喃呓语。
首先迎接我的是弟弟和弟媳,他们用一桌热气腾腾的好酒好菜招待我,让我这个离乡多年的游子也感触到家的真切关怀。虽然这顿午饭摆在一间朴素的出租屋里,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我终于将幻想化为现实,亲眼看见一桌诚意满满的家乡菜,已是何等的有福气!
初见弟弟的时候,他像个神情木讷的木偶人,双眼呆呆地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把几十年来没说的话都含在口中,如同吃饭的时候被骨头噎住一样,强忍呜咽地向我缓缓靠近。我也缄默不语,只是给他一个遗忘了时间的拥抱,抱紧这些年我们错过的亲情和勇气。将他抱在怀里,我感知着他燠暖胸膛的温热。
好兄弟,虽然我们多年未见,但我依然能理解你的无声拥抱!你一时说不出话,正因为你有想说的千言万语,咱们不急,慢慢说!
妻子和女儿站在一旁,注视着我和弟弟的热烈相拥。我这才想起,原来我还没有来得及介绍这两位亲人。于是我松开双手,慢慢从弟弟的怀抱里挣脱,然后对着身边的人介绍妻子女儿,她们也兴奋得很。
“大哥,自从那年你在田埂里放牛,却被国军抓壮丁带去台湾,我们已经四十年没见面啦,你这些年来一切都好吗?”弟弟紧紧攥住我的双手,双眼中泛起隐约若现的微光,上次见他,仿佛昨日。
“嗐,真是岁月不饶人,你我现在都已经老大不小咯。我现在住在台湾苗栗县,现在台湾刚开放,以后你和弟妹可以带孩子来旅游!”我缓缓松开握住弟弟的双手,从口袋掏出一根长寿香烟,递给他。
“嘿,老哥,原来你也是老烟枪?”弟弟借我的火点上香烟。
“是呀,我从二十多岁就学会抽啦,那时候想念大陆这边的老家,寂寞的时候就会抽两根烟。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与他相视而笑。
“你现在还是当兵吗?”
“不,我已经退伍啦,你呢?我都不了解你哩,老弟!”
“我原先也是当兵,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后来我也退伍了,在靖居口做裁缝呢!媳妇在靖居口卫生院当护士,都挺好的!”
“你的孩子都还在上学吗?”
“女儿和小儿子还在念书,大儿子和二儿子已经工作啦。娇娇,过来,叫一叫你台湾的大伯!”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儿从房间里走出来,对我喊一声“大伯”。我笑着“哎”一声,立马转过身,解开桌边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件女式全羊毛大衣,这是我妻子以前穿过的衣服,给侄女穿刚好合适。我希望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同学们面前过一把“时尚衣着瘾”。
“谢谢大伯,我太喜欢啦!”侄女接过我递去的羊毛大衣,笑盈盈地提着它转一个圈,一蹦一跳地跑到梳妆镜前去显摆一阵子。
“老哥,你这么客气,来一趟老家还送东西,这多不好意思呀!”弟弟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烟一口烟地吞云吐雾,开始客套话连篇。
“老弟,别客气。你看你现在还租住在别人家的老房里,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情何以堪……我资助你七千块钱,你拿去凑凑,在西屏街道买一间平房,怎光景?”言讫,我便去掏那个黑色的男式钱包。
“老哥,你真的愿意资助我?”弟弟双手颤抖着,愣住问。
“当然,我们一辈子能相见的机会也不多!要是你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七千块钱,我走以后,咱们就通过书信往来,不要间断!”我掏出一叠纸币,摊在手里,拣出七千元刚兑的人民币,送给弟弟。
“感谢你,老哥!往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台湾看望你,我们是不可分离的一家人!”弟弟感动地接过七千元钱,再次同我握手。
待在松阳的那几天,我还带着我的妻子女儿,和亲戚们一起到过世的爸妈坟前扫墓。爸妈生前并不知晓我的死活,我一个做儿子的,别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就连让父母知道我依然活着的能力都没有!这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怪命运对人实在太狠心。伫立在爸妈的坟冢前,我双眸含泪,双手颤颤巍巍地端着五炷香,给他们的在天之灵拜揖致敬。妻子把一捧黄菊花安放在坟头前,我让女儿对着坟茔说句话:“叫一叫你的爷爷奶奶!”女儿也听话地喊两声:“爷爷,奶奶!”
聚散无常,人生匆匆,我凝视着爸妈墓碑上的遗照,溯想着童年时期他们牵着我的手走在街上的模样,当年那一拨熙熙攘攘的汹涌人潮,仿佛仍旧在我的心中游荡。我长大了,回大陆一趟,可父母却已经不在,他们都安详地合眼去了天堂。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同他们团聚,但现在阴阳生死相隔,我也讲不出什么伤痛离别的话,只觉得心头上像是有块肉被割破在滴血。爸,妈,你们在那边都要好好的!
女儿还小,我不忍心让她经受太深重的苦痛。在父母坟前待过片刻之后,我便用妻子递来的手帕擦拭脸上的热泪,然后携着妻儿离开这座小小山头,从这片长满荒草藤蔓的野岭莽原,带走我的思念。我相信自己不会淡忘这片故土,正如南飞的大雁永远记得朔方一样。
人生没有不散的筳席,欢聚的时光短暂而珍贵。经过一连串的走亲访友之后,我不得不踏上返台的旅途。我同弟弟、侄女约定俗成,每年都要寄信,让那一封封尺素信笺传递我们一家人的款款深情。
我们的信,写得很慢,很长,很用心,如同一首未休止的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二十多年如白驹过隙。这二十多年,我都是在无穷无匮的思念中度过的。相隔两岸,情感割舍不断,在我人生的字典里,厚重的“家国”始终是一个关键字词。此时的我已是八十五岁高龄,可是弟弟却迟迟没有来看望我。不过我明白,他或许有他的难处,若是要来台湾一趟也不容易。我躺在苗栗县医院的白病榻上,呼吸着氧气管里输送的气流,目光呆滞,动弹迟缓。女儿女婿守候在我的病床旁边,一切如此安然,也许我该归去了。
“四十九床,有一位亲友要来探望您,据说是从大陆赶来的。”一位护士从病房外探入脑袋说,我不由得心头一震,产生期待。
“让人家进来吧!”女儿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准备迎接大陆远客。
护士领着一位穿着羊毛大衣的女士走入病房,我一眼就认出那件由我妻子穿过的衣服——我知道了,她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好侄女。
“大伯,我来看您了,是跟大陆旅游团过来的……您,还好吗?”侄女蹙着双眉,似有缱绻心意含在口中,复杂的情绪如鲠在喉。
“侄女,再见到你真好……你爹呢,他没来吗?”我噙着泪说。
“他身体不好,没有办法来看望您啦。但是他嘱咐我,让我一定要抽出时间来找您……当初爸爸在县城里买了平房,现在我已经在林业局工作,我们一家子人都过得挺好,您不用太担心啦……”侄女有些哽咽,她走上前握住我的双手,我感受到当年弟弟的暖和温度。
“好侄女,我想让我的骨灰……一半葬大陆,一半葬台湾……这样可以吗?”气息垂危之际,我竭尽全力对侄女吐露这句真心话。
“好,我答应您!带您的一半骨灰,安葬在老家!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台湾和大陆永不分离,就像您和我们一样。”侄女啜泣道。
心率监测仪“嘀嘀”响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女儿女婿俯身呼唤,侄女紧紧攥住我双手。眼前是清一色洁白,医院的肃穆氛围并不让人感到窒息,反倒有一种别样温馨。此刻我真的好幸福啊……
真希望,这次睡去,醒来的时候,我在大陆,从彼岸——归乡。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创作)